压脉带是什么意思污,压脉带是啥.

救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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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合曼大叔,阿依古丽快不行了!”

三人正在交谈之际,一个小男孩儿闯了进来,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热合曼听罢倒是一惊,关切地问:

“别着急,你慢点说,小阿依古丽怎么了?”

显然,热合曼跟他俩嘴中提到了阿依古丽关系非比寻常。

“她……她……你快出来看看吧!”男孩儿一时着急,口不择言地向外跑去。

热合曼这才放下手中的活计,叫着一个伙计出门,向着男孩儿跑的方向追了过去。哈拉汗和任海峰老少二人对视一眼,也跟了出去。

等老少二人追到前面一帮人围着的地方分开众人看得分明的时候,只见热合曼已经哭出了声,口中不停大声喊叫着“小阿依!小阿依……你这是怎么了?”,手伸到倒在他怀里的一位小姑娘嘴里,似乎想要往外抠什么东西,小姑娘翻着全白的珠,脸却早已成了紫色。

老哈拉汗赶紧上前帮着拍打小姑娘的后背,但任老哈拉汗再怎么咬牙狠心,将小姑娘的后背拍得“嗵嗵”直响,还是未见一丝起色,倒是一旁的热合曼愈发得又心疼又着急。

任海峰见状,也不说话,大喊一声:

“都给钱闪开!”

情急之下,用的汉语,老哈拉汗倒是听懂了,想也不想的放手闪在一边,可热合曼关心则乱,加之又不太懂汉语,突然见一个年轻小伙子要从自己手里夺走女儿,竟死死抓住不松。任海峰再次冷峻地说了一声:

“松手!”同时已经十指未屈,运上了劲儿,顷刻之间就要用强。老哈拉汗见状,伸手握住热合曼死抓着女儿不放的两手,朝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蓄势待发的任海峰,再把头转向热合曼,再次重重地点了点头。

热合曼虽然跟眼前的这位老者不熟,但对方身上的气场让他不由自主地松开手,退到一旁。

任海峰也不搭话,直接从后面将小女孩儿抱住,起身,右手紧握,拇指跟关节顶在女孩儿脐上两寸许,左手按上右拳上,双臂环绕紧箍,猛然向内往斜上方紧收……

嗬!嗬!……

一下,两下,三下……

小姑娘娇小的身躯在任海峰的大力冲击下,就像狂风中已经断了枝杆的花朵,完全不自主地随着上下起伏,热合曼嘴一咧一咧地发着哭腔,几次想目前制止,却都被老哈拉汗先行制止了。

数不清到底是八下还是十下,小姑娘在大力冲击下,嘴巴不自主地张开,紧接着,一个若羌红枣大小的东西从嘴里掉了出来,摔在石板地上“啪”的一声,清脆作响,显然还不是红枣。但此时众人也顾不得是什么了,众目睽睽之下,就在红枣一样的东西掉出来没几秒,女孩儿咳咳了几声,竟然有了反应,众人一阵噪动。

任海峰见状,立时把小姑娘翻转过来,两手上下扳开女孩儿的嘴,自己抬头深吸一口气,闭着嘴低头向女孩儿嘴上凑过去。

忽然,自己被一把推开,一看,竟又是热合曼,但这次,老哈拉汗却没阻止。

截止2022年9月15日星期四11:35

有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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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海峰见人缓过来了,心也放了下来,梗阻一没,恢复也就是早点儿和晚点儿的事儿,懒得跟他们解释自己刚才的举动,甚至庆幸自己幸亏没按压女孩儿的胸部,要不然就不止被一把推开了。见热合曼望向自己的眼光中感激为主同时又夹杂着一丝不安和戒备,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可眼看着众人围在女孩儿身边嘘寒问暖的,又忍不住上前,张开两手,示意大伙腾出空间,别围在一起,这个举动热合曼倒是知道什么意思,用维语说向众人,众人一听,纷纷后撤。

这时,任海峰突然想起什么,眼盯在地上来回找了找,目光一定,上前弯腰捡起了女孩儿吐出来的东西。是一枚糖果,任海峰没见过,拿向老哈拉汗,也摇头不识,再拿给热合曼,他竟然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甚至现场众人没一个知道的。这就使任海峰的好奇变成了警觉,用舌头舔了舔,很甜,但既不煞嘴又不齁嗓子,让人忍不住还想再舔一口。自己都如此,何况小孩子。

老哈拉汗看着任海峰的表情,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拿过来也舔了一口,反应跟任海峰差不多,便向周围人众出场询问。任海峰想到刚才跑到作坊里向热合曼报信的小男孩儿,转头找到他,上前询问。

小男孩儿叫努尔曼,刚才就跟小阿依古丽在一起玩儿,本来自己嘴里也有这么一块糖,可看到小阿依古丽被噎着后,吓得赶紧吐出来,可因为太好吃,又舍不得扔,就一直攥在手里,由于刚才一直高度紧张,这时才意识到,张开手一看,糖块儿变得小了些,这才感觉自己的手心黏黏糊糊的。

任海峰看到小努尔曼张开的小手,伸手拿过他的糖块儿,在小努尔曼有些不舍的眼神中,再次伸到嘴里舔了舔,跟小阿依古丽吐出来的是一种东西。

“从哪儿来的?这个?”

任海峰怕自己一个生人吓着小孩儿,便示意老哈拉汗。老哈拉汗心领神会,上前询问。

“是一个叔叔跟一个阿姨,阿姨给的。”

“他俩长什么样?”

“……”男孩儿手脚比划着说了半天,众人也不明白,看来男孩儿总体嘴笨是不分民族的。

任海峰忽然上前指着自己对男孩儿说:

“是不是跟我差不多?”

其实,任海峰的长相虽然打眼一看是汉族,但高瘦煞白,倒也有几分北疆民族的特征。果然小男孩儿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轻轻地点了点头,再想摇头时,不安地看了看大人,便只是脖了一梗,没再动。然后眼神惶恐地胡乱仰头看着大人。

“他们说话呢?”

“是汉话。”

“说了么了?你能学给我听吗?”

小努尔曼这次非常用力地摇了摇头,众人再次失望。就在这时,小努尔曼忽然哼唱起来,这次倒是大部分当地大人包括老哈拉汗都有些蒙,不知道男孩儿在断断续续地哼叽什么,反倒是任海峰眼前一亮:

“松井的队伍进村了!”

任海峰竟然将这段旋律拼凑组合成了这个,他初中时口琴吉他的就玩儿得溜溜转,相比学习成绩,一众女生更多地是钦佩他这方面的才艺。让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小时候看的国产老电影儿竟能不远近万里的传到祖国的这个边陲小镇。

“日本鬼子!”

任海峰跟老哈拉汗耳语道。

截止2022年9月16日星期五15:24

不可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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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为什么给你糖吃?”

“不是给你钱买玛仁糖了吗?”

“不是不让你随便吃别人的东西吗?不认识的人。”围观人群中冲出一个肥硕的妇女,扯着小努尔曼的耳朵嚷着,耳朵被扯出一看就感觉肯定很疼的距离,男孩儿呲牙咧嘴,但一个字也不敢出声,更不敢挣扎。

“说!”

“那个叔叔说,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糖,特别是我们的玛仁粮,吃多了牙疼,只有他的糖吃多了牙也不疼。”

“别人说你就听?”

“他给了我一块儿尝了尝,真甜,比玛仁粮还好吃,他又说牙不疼,我就给了小阿依古丽一块儿,她也喜欢。我们吃完了还想吃,他又递给我们一块儿,我们就接着了。”

“不过……”男孩儿见自己母亲刚松开的手又伸向自己的耳朵,赶紧接着说:

“不过,这次那个叔叔说想再吃一块儿得先让我们张开嘴看看,牙坏没坏,我和小阿依古丽就张开嘴,我看她的,她看我的,都没坏。”

“这时,那个叔叔拿着两根小棍儿,上面有点棉花,伸进我们嘴里捅了捅,我有点儿难受,小阿依古丽也难受,她肯定有点儿恶心,差点吐出来。”

“然后呢?”

“然后他就把那两要小棍儿放在两个塑料袋子里又放进口袋里了。”

“再呢?”

“再他就走了,又塞给我们好几块糖。小阿依古丽还有点儿恶心,可太好吃了,她还是又往嘴里塞了一块儿,一会儿,就……就……刚才那样了。”说着,男孩儿望向小阿依古丽。此时,女孩儿也已悠悠醒转,男孩儿说的她也听了个七七八八,见众人望向自己,怯生生地点了点头,鼻子一酸,眼泪立时充盈了眼眶。

众人听到这里,切切喳喳议论的同时,也纷给转头四下望去,却哪有那人半点踪影。

“到底是什么人,他干什么?”

“孩子没事儿就好……”

“可要小心……”

人群渐渐散去,热合曼感激地望向任海峰,拉着二人回到店里,非要让二人每人挑一把,任海峰谢绝,哈拉汗见状向热合曼耳语几句,热合曼走进内室,过了一会儿拿出一把热瓦甫,使劲儿盯着看了两眼,伸手递给任海峰,任海峰还是不接。这时,老哈拉汗朝他微微点头示意他一定接着,要不,容易误会,任海峰这才抚胸施礼表达谢意,伸手接下。拿在手里,却也看不出特别之处,做工自然精致以极,浑然一体,看不出一丝接缝的痕迹,却很有年代感,一看便知是老物件儿,绝非新作,随手拔弄了几下,弦的松紧程度合适,音色纯正悦耳,没有任何杂音,比之刚进门时,热合曼弹的那把还要好很多。任海峰少时便通韵律,好坏自然是听得出来的。

“这把热瓦甫真是好!”任海峰也忍不住赞叹。

“这不是热瓦甫,这是坦布尔。这个是都塔尔,那是萨塔尔,那边那个是艾捷克……”老哈拉汗笑着逐一给任海峰指点纠正着,虽然在任海峰看来,模样都差不多,正如在他看来,新疆人都差不多。话说回来,人家看我们汗人不也一样吗?就像咱们看平脸的高丽人。

“看来我们要延搁一下北上的行期了。”任海峰对老哈拉汗说。

“因为那个日本人?”老哈拉汗问道。

“分裂到变态。”任海峰点了点头,说了一句。

“那就从他开动吧。”老哈拉汗补了一句。

别说现场除他俩之外再无别人,即便有,也不可能听得懂这一老一少一脚天上一脚地下的对话,就像拿起一个包子,直接奔里边的馅儿,根本就无视外面的皮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吃肉丸儿。

可两个孩子嘴里那个小日本儿再无踪迹。任海峰和老哈拉汗也不着急,四处观光着,当捎儿打听着。这一日,他们来到了近郊周遭的英吉沙,因为任海峰有种说不出的预感。

古街上的建筑,外墙上统一被涂成了红色,这在中东部地区是不可想像的,城管和城市规划肯定不答应。任海峰被随处可见一种用宝石装饰得很漂亮的一种小型弯刀所吸引,随便拿起一把抽出刀身,都能感觉冷气森森,甚至自己周身的皮肤都有些瘆麻。这些卖家大都是前店后厂,还用汉字写明,可以邮寄,以消外地游客乘坐飞机禁止携带之虞。

“这刀,每个维族男子都不止一把,但最喜欢的,自然只有一把,就像自己最姑娘。”老哈拉汉介绍道。

“用的是什么刚?”任海峰问。

“一般是当地的黑钢,也有一些用退下来的铁轨钢、汽车减震弹簧钢和轴承钢。”

“轴承钢?对,就是用来制造轴承滚珠、滚柱和套圈儿的?”

“对对,你年纪轻轻,对这也有研究?”

“读初中那会儿,有同学他爸是当地宝石轴承厂的总工,经常拿几个到班里,精度很高。用这种材质作刀,自然不会差了。”任海峰比程鄂的优势就在于,任海峰是无论课肉课外,都精都好,而程鄂基本仅限于课外,即使是课内,偏科也很严重,仅限于语文、英语、政治和生理卫生最后一章。

“那你知道古今中外都有哪些名刀吗?”

“知道的不多。”任海峰回答。

“日本的倭刀就很出名,制作精良,锋利实用。”老哈拉汗说。

“那也源自我们的唐横刀。”

“我们维族的刀,锻造工艺和材质,接近于大马士革刀,你看这小刀上的花纹……”

任海峰仔细商量一看,果然刀身有非常清晰的独特花纹,这决非事后刻意刻划上的,而且在经过特殊的锻造工艺自然随机形成的。忽然,任海峰想起《水浒传》中孙二娘武松的那两把会自动从刀鞘里往外蹿的戒刀,记得说是用“雪花镔铁”打造的,再联系武松的那一身西域头陀行头,不知不觉将二者联系起来。

“我们的英洁沙小刀可以宰羊,可以割肉,刀尖儿上扬,方便剥皮,刀柄细长便于持握,尾部鸟首回钩防止滑脱,至于切瓜切馕,更不在话下了。”老哈拉汗的博学此时也略见一斑。

“既然可以宰羊,那自然也可以宰人了。”任海峰脱口而出。

“石头,既可以砌墙,也可以砸死人;驼骨,既可以做针,也可以刺瞎人眼。伤人杀人的,从来都不是物件,而是人心。

“这把多少钱?”任海峰指着自己手里拿的问店家。

“70。”

“这把呢?”

“300。”

“这把呢?”

“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就别问。”

“你……我不问怎么买?”

“这把你买不起,就不用问了。”

“你只要说出来,不论多少钱,我都买,绝不还价。”冷不丁被人鄙视,一向孤傲的任海峰不禁被气乐了。挥手档开老哈拉汗按向自己肩头的手。

“2万2。”那个杠精店家用生硬的汉语说道。

“两万二?”这倒确实让任海峰小小的意外了一下。

“我说你买不起嘛。”那店家从任海峰手里往回夺刀。可使了使劲儿,也没夺回来,有些急了,空着的左手不禁向后腰摸了过去。而与此同时,任海峰也伸手向自己后面摸去。

二人几乎同时将伸向后面的手又同时伸了回来,那店家手里握的是一把没有鞘的刀,而任海峰手里则是一把钞票。

“你这把我不要,我就买这把两万二的。”说着,在店家错愕的眼神中,把钱放到他的口袋里,又把他握刀的手往回按了下去。

“但你必须跟我说说他为什么值两万二?我看着,这把刀很普通,那两把倒是很不错。”任海峰指着先前那两把便宜的,一把刀鞘上镶着很多红蓝宝石,另一把,更是炫目的满钻。

“都是玻璃的。真宝石一粒也不止这个刀价。”老哈拉汗笑着帮着店有解释。那店家未置可否,似乎莫认了老哈拉汗的说法。

“这把两万二的是大师傅做的。你看……”店家说着,抽掉刀鞘,指着刀身基座处跟任海峰说。

任海峰一看,那里有一小截回文,他仔细辨认了一下,勉强读懂是个叫“库尔班江”的人名。

“这把是师傅做的。你看……”店家说着,放下这把,又拿起那把三百块钱的,也是指着刀身基座给任海峰看,只见上面没了维文人名,只是一组数字。

“这把是我自己做的……”店这最后拿起那把最便宜但满钻的,一抽,刀身基座处干干净净,什么没有。

“英吉沙做刀的成千上万,按级别分刀匠,师傅和大师傅,大师傅全英吉沙不超过50个,只有大师傅才有资格在刀上钳上自己的名字,师傅只配打上自己的编号,我只是个刀匠,刚可以动手做刀。”店家说着,又伸手指了指店里墙上的一幅挂毯,任海峰依稀认得上面的维文写的是:

英吉沙小刀

牧猎者的工具

食肉者的利器

战斗的武器

勇气的象征

……

再后面的就认不全了。

看来真不敢犯轻易,要不然真容易闹误会,而跟这儿的人一闹误会,往往一言不合就拔刀,虽然自己不怵。

那把两万二的刀如约成交,店家自然欢喜,毕竟这种级别的刀,对于他这种靠走量忽悠外地游客的小商贩来说,也是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的。欣然将自家的生意交给伙计,自己自愿为任海峰和老哈拉汗免费当起导游兼购物指导来,为避免再出现类似误会,任哈二人也乐得于此。

“什么意思?不能任何停车?”任海峰指着一家叫“米尔江抓饭”的店面问。

“应该是不让停车的意思吧?哈哈。”

“这个更有意思——这有店转让了吗?”任海峰走着走着,又指着另一家已经关张的裁缝店自言自语道。

“这个本意应该是急着往外租的意思吧?哈哈哈哈。”

任海峰看着满大街莫名其妙维汉翻译不禁哑然,联想起自己刚才,心想不误会才怪呢。忽然感觉不妥,急急回头望向老哈拉汗和那个刚才不打不相识的导游店家。只见老哈位汗只是一脸略带尴尬的讪笑,而那个导游,明显是敢怒不好意思言的不自在,毕竟这位年轻小伙子是自己刚刚才的大客户,看他那出手清阔绰的劲儿,谁敢说他就掏这一次钱。

还真让他意想天开着了——任海峰明显对这儿的特产小刀儿起了浓厚的兴趣,而老哈拉汗只所以有意无意地将任海峰往这英吉沙领,更有着不可告人的惊天秘密。

截止2022年9月28日星期三14:30

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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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海峰对属于自己的这把大师傅手作小刀爱不释手,一路行来,一路把玩,不时抽出来看看,用拇指轻轻地横抚锋刃,又放到脸颊和颏下柔柔地刮擦,但听得沙沙作响,很治愈的声音,伸手一摸刮过的脸庞,竟然真的光滑了许多。刀刃上托着一层细细的胡须硬茬儿。对这刀的锋利程度近乎痴迷,对刀鞘上满镶的红蓝宝石嵌反而视若不见。

“对了,就是它!”任海峰忽然脱口而出。一旁的老哈拉汗和店主导游不明就里,齐齐望向他。

“我说我一直总觉得哪儿不对呢!”

“哦,我想到了那个小日本儿。”

任海峰继续喃喃自语。见二人看着自己,这才解释道。原来,他刚才脑子里过的是这英吉沙小刀跟日本倭刀的比较,又联想想给小阿依古丽和小努尔曼怪粮吃的那个小日本儿,忽然将二者联系起来。这就是真正聪明的人,任何大百科全书和经史子集中也不会有如此具体的指导,有的话也只能是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和事物的普遍联系之类形而上的话,智者或者是能将理论应用于实践,或者根本不管什么狗屁理论,老子天生就是善于联想联系。

店主导游还是不明白,任海峰跟他也解释不着,不再接此话题,继续向前。店主导游是要领他们去寻玉。他们选择的交通工具竟然是驴车,是任海峰的主意,用现在的话就是“逛吃逛吃”,因为这样的话从喀什和田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任海峰心里有自己的打算,需要充分了解各地的风土人情。原先那位自告奋勇的导游自然打了退堂鼓,本来他还想让伙计看几天店,自己一路跟着蹭吃蹭喝的到和田淘换点儿东西回来,可一听说这一老一少要去花土沟,这老远,这老高,立马打消了同去的念头,赚不赚钱不说,能不能回来都是个问题。

这花土沟,确切地说应该是青海境内了,离这儿少说也有一千五百公里,再加上那么个道路状况,除了加油,人歇车不歇地倒着开也得三天两夜,更何况这二位坐着驴车。远倒也罢了,关键是和田矿的脉线正好位一条大山脉上,这就是阿尔金山,海拔三千三到五千以上,这对于长期处于塔里木盆地的维族同胞来说,简直就是最不适合人类地方,反过来也一样,青海那边的如果听到这样的嫌话儿很可能气乐了——你们那边儿除了沙漠还是沙漠,还好意思笑我们。

一路风餐露宿,二人带了足够的馕、风干羊肉、皮牙子、黄萝卜和饮用水。馕自然是当地专为远足者特制的,薄、干、脆、里面搀了盐,加了鸡蛋。饿了就将皮囊里的水倒在银碗里,掰块儿馕蘸水放到嘴里磨牙,间或撕一绺肉干儿,咬一口皮牙子或者黄萝卜,碳水、蛋白、维生素都齐活,基本营养没问题。两位真正的苦修者。

果然,越走越冷,海拔越高,已经进入了马音郭楞蒙古自治州了,通过粗陋的石刻可以看出已在若羌县的祁曼塔格乡,这就意味着离目的地花土沟镇不远了。镇那边就是号称八百里戈壁荒滩的青海省西蒙古州的茫崖县,登高望远,终年被积雪覆盖的群峰峰顶在云雾缭绕间,反射阳光时不时地穿透缭绕的云雾,激光一般地刺入眼中,让人在不自主眨眼瞬间,感觉眼前有一排光点在上下晃动。任海峰意识到那是自己睫毛上累积的眼屎,其实他还是误会了,即使天天洗脸,迎着如此耀眼的光芒,无论有无或者多少眼屎,也能被辉映得璀璨剔透如羊脂温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峰秀于众”却不惧风摧。”,就有这么一座山峰突兀高耸,长年独峙,所以当地人都叫它“独雪山”,而这独雪山,就是和田玉的主矿区所在地。

此时的温度已由启程时的零上30度降至零下10度,二人活脱脱两只直立的巴音布鲁克大尾羊,脸上外露的部分已经被冻成了中老年大妈们奋不顾身追求的粉红色,而且最外面仿佛还罩着一层遮盖霜,连老哈拉汗脸上的千沟万壑都被粉饰得不见了踪影。

这个地方平均温度为零,昼夜温差极大,狂风里呼啸而过夹杂着的,不仅是雪茬儿,还有冰雹,打在脸上先痛后麻,很快便只剩下了触觉。还好二人目前还没有高原反应,其实这是很奇怪的,除非身体素质具有特殊的禀赋,否则,越是运动员,越容易有高原反应,因为他们的心肺功能更强,血氧饱和度更高,遇到高海拔缺氧的状况,反应也就大于常人。好在二人均属适应环境能力极强的那种,而且,他们是坐的畜力车,海拔变化不那么陡然,反而更容易适应,所以说,很多事物先进发达高级与否,都是伪命题,适应和适合才是王道。

进入矿区,看到那些玉工,任海峰才体会到了理想与现实的差别,很难将摆在店里买卖交易供人赏玩的白若膏腴的温润暖玉与它们刚从地下和河里被起获时的样子以及采玉人的容貌联系起来。二者反差之悬殊,若非现场所见,绝难相像。采玉人状貌之邋遢猥琐,工作环境之凶险恶劣,工作条件之简陋艰辛,实属朝不保夕,明天和意外(包括貌似意外的人祸)哪个先到来,谁也不知道。

“黑黢黢”,“黑魆魆”,这是任海峰看到采玉人的脸,再延伸望向他们身后那大白天里风云突变的山涧河谷,心里不禁暗叹初中语文韩老师上课教的这两个词的区别与应用,用在这里太贴切了。

在咆哮的自然之声中,任海峰隐约听到了一丝不和谐,与暴虐风雪的不和谐的呻吟声,时续时断,不禁一怔。一旁的老哈拉汗却无动于衷,毕竟年岁不饶人。

不禁耳聪,而且目明,眼尖的任海峰四处踅摸着,终于在一片毫不起眼的雪白和灰赭中看到一丝活动的迹象。任海峰没等驴车完全被勒住,跳将下来,循着风雪中隐约发现的声迹跑过去,半蹲下来,用手四外一顿扒拉,果然露出一张跟周遭黑魆魆颜色差不多的人脸,再往下往两边看去,果然是一个即将被冻死的人,与其说即将,不如说必将,即使这时被任海峰发现。

任海峰和老哈拉汗上下齐手,从废矿石堆里把这个巴郎子拖拽出来,已经没了半点气息。任海峰一个公主抱将那具尸体弄上车,扯出二人晚上当被子盖的两张羊皮子,一铺一盖,然后伸手进去褪去那人身上的衣服,从自己和老哈拉汗背袋里掏出火折子,摘掉折帽迎风晃着,竟当起了艾炙用,从头到脚,依次对着百会、风府、内池、大椎、心俞、肺俞、肾俞、会阴来回燎着,同时递给老哈拉汗一个,指着膻中、中脘、丹田、气海和涌泉的位置让他在那人的正面如法炮制,不一会儿,在正面的老哈拉汗忽然感觉到了尸体的鼻孔里竟然有了一丝气息,惊奇地抬头望向任海峰,手上却不敢停。任海峰见他的反应,伸手一探,眼睛一亮,赶紧放下手中的火折,将那人身体扳过来面对自己,两掌心相对来回急急搓擦,估计能有半分钟,两掌分开按向那人左右胸前,这下那人的反应更明显了,喉头甚至动了动。任海峰手脚不停地继续为他推宫活血,一面让老哈拉汗生起一小堆火,盛了一银碗水,坐在火堆的石头上,不停地把中指伸进水进而试着温度,不一会儿朝老哈拉汗点了点头,示意将碗里的水倒在另一只银碗里,盘腿坐着,将那人的后颈托在自己左小臂上,迫使那人嘴巴自动微张,慢慢将水灌进去,果然那人喉头又一动一动地,能自主吞咽了。

“我这是在哪儿?”那人醒转后的第一句话问向任海峰。可能是方言太过浓重,或者嗓音过于嘶哑,也许二者兼而有之,任海峰竟然只听清了第一个“我”字,但根据他的表情也可以猜到。

“你差点儿被冻死。”任海峰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是你救了我?我叫沙的克江,你是谁?”

“我叫帖木尔·玉山。”任海峰答道。

“帖……”沙的克江忽地一下往上梗着头,看样子是想起身,但显然他还远没恢复到行动自如。

“不必。”老哈拉汗轻轻按住那汉子,显然是知道他要起身向任海峰行大礼。三人顶着棉絮般密雪,向老哈拉汗知道的一处玉古矿沟走去,那里有沙的克江急需的暖屋和热水。

接下来的几天,就是任海峰跟老哈拉汗在沙的克江的陪同下,踏勘几处矿沟矿洞。原来,这个沙的克江,是名玉探,就是专门找玉石矿脉和矿带的。任海峰手里的把玩的苏尔,竟然是用一块质地极纯的长型整玉原石镂雕而成,这除了外行傻蛋,就是土豪,因为玉石少有中空雕品,因为那样太过废料,尤其是顶极籽料,即便是镯子,也得跟俄罗斯套娃一般,从成年手镯子一直做到小孩儿扳指,即便最后余下的脚料,也要琢磨成玉坠。

这苏尔,是北疆的图瓦人特有的吹奏乐器,状若洞箫。但人家是用当地河套湿地处的成熟芦苇做的,外人很难吹得响,音色肃杀幽远,看来这个沙的克江可能跟蒙古族还有些渊源,至少有些交集,因为相传这图瓦人,正是蒙古的一个最为神秘的部族。

而老哈拉汗,就更过份了,手里竟多了一个玉杖,不离手的拄着倒处走,大小竟为跟洪七公打狗棒相仿,只不过一个是和玉羊脂玉,一个是滇缅翠玉。任海峰最早听说羊脂玉,还是小时候看《水浒》头两回,高俅作为门客,受驸马王诜指派,到端王府上送一对玉狮子那段儿,后来,高俅因为高难度凌空接了一脚被踢飞的鞠球又杂耍般地踢还回去而被这端王相中留在府上,而这端王,就是后来史上宋画花鸟第一人并自创瘦金体书法的那位宋徽宗,也就是北宋亡国二君之一。

这两件极品大件玉器,自然都是沙的克江作为感谢救命之恩的馈赠。

这一天,任海峰独自一人在矿沟里转悠,老哈拉汗毕竟上了年纪,长时间地处苦寒之地,身体有些盯不住了,就猫在营地没出来。

昆仑山玉矿,可以说既有山玉,又有籽料。终年流淌不停的雪山融水汇流成河,自然风华侵蚀崩落的石块也在河床下静静地躺了亿万年。

这里的挖玉人,除了伸出安全帽之外自然卷曲的毛发,每个人都满脸灰黑,嘴唇干裂,胡子拉碴,几乎没有办法区别他们来自何方,除非一张嘴说话,才知道谁是本地维族的,谁是川蜀、中原、齐鲁和甘陇的。有几个人的声音还没办法一下子听出来是哪儿的,底儿是东北口音,但又很生硬,像是刚学汉语没几年,肯定不是汉人。

任海峰注意到,有一个勉强能看出相对清秀单薄一些的,干活很卖力,而且听任别的玉工指使和喝斥。人具备了一定能力之后,遇到自认为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不平事后,打抱不平的反应是几乎本能的。自己以玉商身份到此,又有老板沙的克江伴身随躬,任海峰有些忍不住想替这个单薄男出头。

“克井,过来一下。”随着沙的克江的一声呼喊,那人抬头起身,急急跑向这边。

“下边再往哪儿?”沙的克江将身后的一张图纸拿到前面,跑过来的克井麻利儿地伸手接过图纸一端,协助老板徐徐展开。

“这里,我想应该。”克井伸出脏兮兮的手,隔着图纸上面有一厘米的位置指着图中的一处地方。

“这里?为什么?”

“啊,我是根据玉矿形成的沉积阶段、区域变质阶段、交代蚀变阶段和海西运动岩浆走向的一般规律总结的,或然率超过70%……”

任海峰这时看向沙的克江,果然跟自己差不多,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行,别说了,我好容易刚明白点儿,就按你的意思办。”

“哎!”那个叫克井的头重重一顿,转身忙活去了。

“这么信任这小子?”这个任海峰忍不住地问,感觉哪儿不对,他听这个克井的口音也有些怪,接着问了问:

“这小子是姓克名井还是有别的姓叫克井?”

“不知道,反正好几年了,一直这么叫。”

“听他口音应该是东北那边的,这小子正好是那一小部分任海峰一下子听不出来省份的人。姓克,应该是满人,满汉融容之后随便从自己的满名音译中找了个字作为姓。”

任海峰忽然迭过味儿来,我说哪儿不对,刚这小子头一点,腰一哈,说了声“哎”还是“哈”来着的?他把克井刚才的动作、表情、语气攒在一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右眼皮子不禁一跳——除了戴着安全帽满脸黢黑,这形象是个中国人就熟悉,尤其是从小喜欢看“打仗”的电影的任海峰,每当大光明和新中国电影院儿银幕上黑白画面一出,一个五角星,从中心向四周必散着金光,中心位置上面一下“八”下面一个“一”字,伴随着雄壮的军歌旋律,任海峰和其他男同学都不禁直了直身子,一瞬不瞬地盯着,耳后的皮肤一阵“小米儿丰收”,太熟悉了。——这小子十有八九不地道。

“你怀疑他?”沙的克江问道,“你怀疑他什么?”

“啊,你就不怕他昧你的玉?”任海峰赶紧把话题岔开,因为连他自己也确实只是怀疑。

“什么是昧我的玉?”

“哦,啊,跟偷拿偷藏偷偷自己留下差不多。”

“不会,他干好几年了,从没发生过这种事。”沙的克江笃定地说。

“这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这个沙的克江说的是真的,还有一种就是那小子太藏得太深,沙的克江毫无查觉。走着瞧吧。”任海峰暗中思忖。

“对了,直到现在你也没说你是怎么差点儿冻死的。”任海峰继续往是更远处转移话题,他生怕这个沙的克江这个太实人,再把自己的话儿透给那个叫克井的小子。

“那天,我们的技术人员和我说他们发现了一条大矿脉,因为那个时候儿,我已经进山43天了,别的包头儿都有货,就我这边连个皮子也没见到,这么多人工,设备,多呆一天就多赔一天,可我就越不甘心。一听有大脉,怕被别人抢了先,……”

“等等,别人怎么可能进你的地盘,你们不是都划的片儿吗?”任海身一听感觉不对,擅入他人地界挖墙角这是搞玉这一行儿的大忌,容易引起公愤,众叛亲离,极少可能发生,所以忍不住截住他的话头儿。其实任海峰这是个好习惯,因为这帮人之间也没那么多繁文缛节的讲究,相互之间打断谈话并不是一件非常失礼的事情,但有助于自己第一时间抓住稍纵即逝的感觉,消除疑惑,避免在不经意之间被对方带着越走越远,以至于模糊和遗忘了一些最不应该模糊的关键信息和基本概念。(将来跟了令狐浣北截然相反)。

“这么大的山,我们玉户之间有界,可那个脉没有啊,怎么走?有多少?谁也不知道,就得一点一点往前吃,万一别人先发现了,一炮就能给你震没了。”

任海峰被弄糊涂了,这是石头,也不是水或者油,往地处流。

“因为我们划片的时候就是在地图上随手一指,这是山,不是你们中原的平地,能拿尺子量,能划线。”

“经常因为界斗而死人。”

沙的克江说这话就如同说宰了一只羊那样简单,任海峰听着,眼睛仿佛透过散落四处的碎石,看到了下面的森森白骨,这才想到为什么会有所谓的“法院宣告失踪人员”——如果跑到这一辈子也走不出来的戈壁荒漠或者深山老林的,哪儿找去?。

“然后呢?”任海峰问。

“你们那里叫‘养虎遗患’,我们这里叫养条狼狗啃心口。”沙的克江说着,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说:

“跟了我十几年的一个‘襄斯该’,在我背后捅刀子,我很长时间不相信这是真的。”

一旁的老哈拉汗也不解释,帖木尔·玉山应该知道是“那个该死的家伙“的意思”。

“具体怎么回事?”

果然,任海峰直接往下问。

“那天……”

“哪天?”没等沙的克江接着说,任海峰就打断了他的话头儿,跟程鄂一样,他喜欢较真儿,尤其是一些不起眼的细枝末节,包括物件儿、环境和人的言行,在他看来,都可能是关键和要命的,比如时间的先后,是最容易从中看出破绽找到突破口的(这毕竟不是任海峰和程鄂所能随意穿越的并行时空)。

做事情如果连自己都不上紧儿,别人怎么可能完全不糊弄你!“啊,三天前……”说到这儿,沙的克江再次停顿,眼望向任海峰,确认无疑义后才接着说,不知不觉中就被任海峰的气场带走了。

“本来,这种极寒天气,我们玉人一般是出工的,很容易冻死人,可热力江说他发现了一条压脉带,很浅,拼着死也不能不去……哦,就是那个忘恩负义的‘襄斯该’。”沙的克江最后又补充了一句。

“血杂碎!”任海峰骂了一句。

这下连老哈拉汗都糨在那儿了,绝顶聪明的一个人怎么没头没脑地提起这个了,刚吃了青稞饼和肉干啊?

“啊,我们老家那边骂人的话,轻易不说。”任海峰赶紧解释了一下,他这才意识到,面前二人理解成了美味的羊杂碎汤。

“真是养虎遗患!”任海峰不禁感慨。

“对的,养条狼狗啃心口。”沙的克江附合着。任海峰听罢,无语一笑。

“到底因为什么跟你反目?”任海峰问。一旁的老哈拉汗卷着舌头向沙的克江解释着,估计是怕沙的克江听不懂“反目”是什么意思。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比如说为什么有的人一肚子学问,让他出本儿书都行,可一旦开口,再精彩的内容也被他说的支离破碎,不知所云,听者云山雾罩,懵懵懂懂。这其中有个关键原因就是说者没有与受众换位思考,在他自己意识中耳熟能详,几乎形成下意识的专业名词和称谓,特别是此业内常用的简化和缩略语,比如“砼”(混凝土的缩略语)、“廿四桥”(二十四桥)、“五卅惨案”(1925年5月30日)……在受众听来,可能非常陌生,脑子还在反应刚才说的这个词儿,这句话什么意思呢,说者已经剃了秃噜往下讲了,受众怎么可能听明白?

“他想拿不好的当好的骗人家不懂的,我不让。到了那一看,确实是一大块压脉带,成色也不错,可他还带了一个人,非要说是真玉,可明明的青海玉,我们讲究一分钱一分货,货真价实,他这就是坑人嘛,这孩子从来不这样。”沙的克江一脸的痛惜和不解。

老哈拉汗又向任海峰耳语了几句,告诉他沙的克江所说的真玉,在玉石行当里特指和田玉,而青海玉指的是昆仑玉,外行很难分辨,价钱方面,昆仑玉中档最高两万元每公斤,和田玉高档最低三万元每公斤。

正说着,一手下跑过来问:

“老大,时候到了。”

沙的克江一听,表情一肃,向任海峰二人说:

”一起看看吧。”

几人走了约莫一刻钟,到了一处开采现场,本来清澈透底的雪山融水,流经被开采过的山涧后已经变成了水泥浆,玉工们一个个活脱成了泥瓦匠,手上戴着线手套,手心一面封着橡胶颗粒,脚上穿着高腰水鞋。任海峰一看,感觉就是沙的克江所说的他遇险的现场。

听刚才那个玉工的口音,应该是中原那边的,任海峰问沙的克江:

“你的工人都哪儿的?”

“四川的,山东的,甘肃的,河南的,还有青海和新疆当地的。”

这时,那个叫克井的技术员拿起一块原石,跟沙的克江说:

“这片压脉带很够肥厚,老板您看……“

说着,他用勘探锤熟练地敲掉原石的一处外皮,递到沙的克江面前:

“原皮原色,皮色自然,油性很好,毛孔也清楚。”

沙的克江看了看,略微点头,又伸手接过来,转着圈儿看了看。

“您看这肉长的,不容易。”克井手指着一处裸露在外的青绿色。

“开动吧。”沙的克江再无犹豫。说罢,接过伙计递过来的纯白的丝质方巾,略一停顿,对着伙计朝任海峰和老哈拉汗呶了呶嘴,自己先戴好,完全捂住口鼻,给那二们打个样。

钻机轰响着,操作手整个人都开始颤栗,不一会儿,粉尘便漫笼了众人周遭。钻工歇息的功夫,另一个人开始往钻孔中填药,手脚不停,嘴也不闲着:

“小蛮子今晚又要跑马了,省着用手了,哈哈哈……”听口音应该是豫省的。

众人都会心一笑,继续各干各的。

药填满,用一根不知是什么木的杆子,如姑娘绣花般地轻轻捣实。在旁边插上彩幡,幡旗在高空中迎风招展,因为只是浅眼爆破,众人撤到了直线距离300米之外的一个小山坳背面。

“放…炮…了……”

“放…炮…了……”

“放…炮…了……”

“放…炮…了……”

“放…炮…了……”

一连五声,每一声都是高吭悠长却不嘶哑,象极了一位武林高手用千里传音的功夫将声音向四周徐徐送出,水波一般蔓延开来。这发声,即便到金色大厅参加不插电声乐专演,也不落下风。

一分钟后,一声不大的清响,远处一股清烟,爆破结束。

沙的克江盯着看了看爆破处,两手做掬水状捧在胸前,轻颔首,微闭目,口中念念有词,手下众人也都纷纷效仿,现场象极了大清真寺念功和礼功的现场。任海峰转头向老哈拉汗看去,见他也如此,知道是在祷告什么,也不打扰,有样学样地做起来,像真捧了一本《可兰经》在诵读一样。

几分钟后,任海身听着周围没动静了,这才微微睁开眼,不知什么时候,眼前多了一只羊,它可能知道自己即将来临的下场了,跟任海峰自己刚才一样,半闭着眼,蜷缩在地上。果然一个玉工面无表情地上前,一刀扎在羊颈上,血汨汨而出,那人拎起羊,按沙的克江的手势,往一条条沟缝中洒着羊血,浸润矿脉的起点。任海峰抬头望向四周一片阴郁的雾气,苍赭的群山,有从天上传来的男女和声在耳畔萦绕。他知道,这就是幻听,但在这群体举动和清冷肃穆的环境下,一般人很难不被感染而入戏。

一声惊呼从一旁略低一些的沟缝里发出,声音明显带着颤抖地兴奋。沙的克江他们赶紧朝声音发出的位置赶去,只见克井轻手轻脚地转着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玉石苗,左,右,下,小玉锄挠痒痒般的来回摆着,其它位置丝毫不妄动,这才意识到人已经聚拢过来,向沙的克江重重地点了点头。沙的克江一挥手,八个身强力壮的玉工手脚麻利地将那一大块原石捆扎停当,碗口粗的抬杠穿绳而过,沿着一条羊肠子路开始运往往山下基地。说是路,其实根本就不叫路,就是刚能容下人脚的大小,而且是一只脚,连黄羊稍有不慎都会失蹄,更何况每人身负几百斤的重量。

“这些是二级玉石,大块就更好了,可惜放炮不可能有太大的块儿,这已经不错了。”沙的克江像是对任海峰和老哈拉汗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于是另有几个玉工,单独背着一块块五六十斤重的玉石,因为需要长途,两手需要紧紧攥住从后背伸到前面的把绳,但道路的艰难又腾不出两手。

按说,应该每年九年初雪之后,才开始往山下背玉,但沙的克江已经等不及了,山下有大买主,而且他自己急着把原石变成现钱。

挖玉人,看似回报丰厚,实则艰辛危险,越三江五湖到昆仑山下,千人往百人返,百人往,十人玉,算下来不空手而归的,连百分之一都不到。

老哈拉汗年事已高,走这样的山路,而且是下山,不用人搀扶已经不错了,可任海峰自己年纪力壮,空着手总感觉挺别扭,总想伸手帮忙,可总被沙的克江制止:

“有吃羊的,就得有杀羊的,有吃肉的,也有只能吃杂碎的。”

沙的克江这话让任海峰想起初中时四班的班主任老师:

“有坐轿的,就得有抬轿的。”显然这位老师是教语文的。

他们的政治老师:

“人人都在追求生而平等,那只能是基本人权的平等,人类社会即使真得可以消除阶级,也不可能完全消除阶层,过分追求平等,那整个人类世界最终将陷入只有一种声音,一种颜色,一种行为规范的可怕境地。”

他们的历史老师: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真有。”

在别的同学当把各位任课老师的话或当故事或当牢骚听的时候,任海峰把它们之间联系在一起,发现很多东西基本道理都是通的,每个人表达不同而已。

就像长距离的越野跑,发令枪刚响的时候,所有人一窝蜂一般冲出去,很壮观,可不一会儿,就排成彼此间距离不同的一条线了。往山下背玉也是,任海峰他们跟在后面,走着走着,即使是前后相邻的两个人之间也彼此看不见身影了,每人都以不同的节奏走走停停,有的只是撒泡尿,有的却在窜稀。

走着走着,任海峰注意到一个长相憨厚的维族汉子紧皱着眉头往回走,边走边四处踅摸翻找,身后放下的玉石显然是单个原石中最大的。

“怎么了,找什么?”任海峰见老哈拉汗有人照顾,便上前询问。

“玉,玉不见了,我的玉。”声音急得像要咬人。

“别着急,慢慢找,别错过,这个时候越慢就越快,越快就越慢,什么样的玉,我帮你找找。”

“什么样,就是这个样子的嘛。”显然嘴比较笨,那人只能边说带比划。

任海峰见再逼他也说不明白,就像有的人指路:

“就在那边,你先往这边走,再往那边走。”

“这边是哪边?”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心想反正知道是块玉,自己见着像的,就提醒他。拣了几块问了问,都不是,有两块儿,任海峰自己也感觉认识很低级,完全是不甘心放过任何蛛丝蚂迹。后来把那人问烦了,便不再搭理任海峰,倒不是对他有不满(他也不敢),只是为了提高效率。现实中有多总认为自己是好意,别人必须重视和听从的。

“找到了,真找到了。”那汉子忽然喊了出来,任海峰看过去的时候,见他这才俯下身去从几块乱石下面用两指提起两根细绳,细绳下面的交汇处,是一块儿温润的心形玉坠儿,显然掉得挺深,幸亏还露出绳头儿,手根本伸不进去。

“这是给我的西林的,我在山上用了一年中的空闲时间磨的。她愿意嫁给我,她见到这个一定更高兴我了。”东西找到了,心情自然也好多了,毕竟任海峰帮着操心来,那玉工操着熟练度四分之一都不到的汉语向任海峰说着,也不等他问,早已一环扣一环地说了出来,很像念书那会儿,放学回家,在街上自己碰见还没上小学小迷弟主动跟自己汇报这一天的学习生活和思想状况,包括吃什么了,上哪儿玩儿了,家人来客人了,给了什么好东西……

“一年的时间,就是一年的功夫儿,所以什么叫功夫过硬,一点儿点儿磨的。”任海峰心里想的却是这个,也更加坚定了自己这种历练的决心。

突然心里一痛:

“流年有爱,心随花开,人走情凉,守心自暖。”

“什么?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找到了就好。”任海峰望着那张朴实憨厚到让人心生怜悯同情的脸,虽然人家根本不用你怜悯同情。

“你叫什么名字?”

“买土肉孜。你看,老板,这料白得很。”那个玉工指着那块给心爱之人的心爱之物对任海峰说。

“快跟上吧,已经掉队了,我帮你背会儿。”说着,任海峰伸手去扯捆在原石上的粗绳。

“不敢,不敢,老板,你这是弄啥子嘛?”骇得买土肉孜一把推开任海峰。

“这怎么了?”任海峰有些不解,倒不是怪他推自己。

“让我们老板知道,会用鞭子抽我的。”

“抽你,不会吧?”任海身印象中沙的克江待人很客气,但这可能跟驭下严苛是两回事。果然,买土肉孜接着往下说:

“我们老板对我们很好,工钱也高,都是早早给,不用要,谁个人有困难需要钱了,也可以找他借,他也痛快,说是借,其实到最后人家真地要还了,他也不要。”

“啊……”任海峰接了一句。

“可是他很讲规矩,每个人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干不好抽鞭子是轻的。这不前几天,从小跟着他的那个热力江的,拿不好的石头当成好石头要卖给别人,老板差点儿要了他的命。”

“热力江?”任海峰脑电路飞速运转,虽然新疆名字对一个汉族同胞来说,乍一听都差不多,但他还是想起了卖土肉孜口中所说的这个“热力江”正是那个忘恩负义的“血杂碎。”

“这我知道,你们老板差点因为他送命,这个……。”本来,任海峰又想说,可怕眼前这位憨厚朴实的维族土著误解“血杂碎”的意思:

“这个狼崽子。”这下,买土肉孜肯定听得懂。

果然,买土肉孜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

“怎么?”

“也不能全怪热力江,他是让魔鬼把心吃了。”

“魔鬼?”

“在哪?”

“谁是魔鬼?”

……买土肉孜左脸上的肉抽一了下,不再言声,任任海峰再怎么刨根问底,他也不说了,背起石头快步朝前走,许是走得急了,一个趔趄,因为还怕任海峰赶上来搀扶,没等完全站直身子,就连蹭带轱辘的朝山下抢去。

一般情况下,右脸抽是被风潲了,左脸,十有八九是受惊吓所至。这是在梨乡心理康复医院做病患时听一位病友说的。

昆仑山的风雪就像人心一般,明知多变,还是难以捉摸和把握。原计划今天可以下山的,欲走天留。经验丰富的沙的克江果断止住队伍前行,看了看风向和雪势,觅得一处背风沟涧,安营扎寨。

半夜的山风,狼一样嚎叫,吹得任海峰实在难以入睡,索性躺着不动,睁着眼听风。风更像人性,如果说人心虽然叵测

,但至少你自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而人性却更没治了。古往今来,王侯将相,种种过眼云烟的辉煌,只不是是平台不同而已,在人性的层面,与草民没甚区别,实在要说有,就是人性之恶体现的更令人瞠目和发指,还是平台原因。

这个宿营状况下,就别要求什么单间澡水了,臭男人们挤在一起,鼾声如雷,此起彼伏,除了任海峰对帐篷外的风声过敏。其间夹杂着不同语种和口音的梦呓、磨牙和排气的声响,管弦鼓乐豁然轰鸣。即便是两个所谓的放哨的,也只是离帐篷出口近一些,真要在帐蓬外,零下四十多度,肺泡很快就被体液和血液所凝成的尖锐的微小晶体所刺破,那就基本没救了。

任海峰确信,直到众人醒来,一整夜没人出过这个帐篷,包括起夜,然而成色最好的几块原石确实被人偷梁换柱了,一定是外人所为无疑。此时心里最受重击的是沙的克江,因为之前他经历过一次,就是险险没丢了性命,被任海峰和老哈拉汗救起,情状如出一辙,也是一觉醒来,辛苦数月的原石被换。

两名负责守夜的玉工在沙的克江的鞭子下生理性地翻滚哀嚎,他们有限的意志只用来控制自己不往更旁侧的地方躲避,因为他们深知,如果那样,会连命也没得保。

其余人面无表情地望着地上二人,默不作声,他们知道,如果这个时候自己闹出哪怕一点点小动静,下一步沙的克江会对他们做什么。任海峰看着这一切,忽然感觉跟自己小时候看的《走出非洲》里的场景很像,本来,成千上万的疲于奔命的角马,忽然看到自己的一个同伴被狮群俘获正被撕碎,便齐齐地停下逃命的脚步近在咫尺的原地休整,一脸安详,低头吃草,因为它们知道,狮子们并没有松鼠或者棕熊冬储食物的习性,一顿吃饱,不念其余。

“有谁离开过别人的视线单独呆过超过两分钟?”

那个技术员克井忽然开口,然后朝着沙的克江询问性的望去。

沙的克江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光如炬地环视四周,众玉工慑于他的威严,纷纷躲避着视线,但那只是对老板的敬畏,并非被人戳中要害的内心慌乱,这一点明眼人都看得出。

“我。”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现场的寂静。众人循声望去,竟然是老哈拉汗。

“你?”

“你?”

沙的克江和任海峰同时脱口而出。

“对,我。”

“你干什么了为什么要一人单独行动?”

这次出言质问的是沙的克江,虽然也是救命恩人,但此事太过重大,非要问清楚了不可。

“你们为了金币,竟然忘记每天的功课,我看到很多人没做昏礼。”

这个所谓的昏礼,任海峰倒是真见老哈拉汁做过,就是穆斯林每天的五功中,黄昏日落之前所必须做的礼课,限于野外的恶劣条件,只能土净,就是两手接触自然干的沙石,两掌对拍,把手掌表面的浮土拍掉,然后摸脸,从头发梢到下巴,两只耳朵,总之要全面接触,不留死角。抹完脸后,两次沾土,用左手沿右手背往上抹至手肘,内侧,再下来到手腕,再用右手按前面的顺序抹左手肘。

这一套组合下来,没个三五分钟不行,所以老哈拉汗确实属于这种情况。登时,众人看向老哈拉汗的目光变得异样起来,沙的克江甚至怀疑老哈拉汗和任海峰二人出现的动机,怎么那么巧,就能救了自己?

包括任海峰也没幸免,眼见着众人一步步逼近。突然,任海峰身形如电,朝着沙的克江猛扑过去,一副擒贼先擒王的架式。老哈拉汗也心想,拿住老板是关键,不然,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沙的克江眼都不眨一下,全身却已做好了迎击的准备。众人一看,纷纷朝这边涌来,包括任海峰身后的几人。就在这时,任海身突然止住身形,匪夷所思的一个后滚翻,两腿直直蹬在后面那人的小腹上,疼得那人在后仰同时还没倒下的时候,已经晕了过去。任海峰就势又一个后滚翻,屁股在他的小腹上又重重坐了一下,确保对方失去战斗力,整体身体越过那人头部的时候,右手已经多了一把冷气森森的英吉沙小刀,按在晕倒那人的喉咙偏左侧,方便必要时从左向右轻轻一剌。这几下兔起鹊落,电光火石,除了任海峰自己,没一个人看清是怎么回事儿,反正沙的克江那边的人是不敢轻举妄动了,他们看得明白,任海峰拿住的,是那个技术大拿克井,沙的克江的命根子。

“趁他没醒过来之前,你们先听我说,然后你们等这家伙醒了再问他,然后你们自己判断我说的真假对错。”任海峰语气平和但不容置疑地向沙的克江说,脸上狠戾之色毕现,在沙的克江看来,像狼的表情。

十五分钟后,见倒在地上的克井还没醒转,沙的克江有些不耐烦了,扭头向旁边看了看,呶了呶嘴,又朝克井那边摆了摆头,早有人会意,拿起水袋走到克井身边,拔掉塞子,将大半袋子水都浇到了克井脸上。克井被带着冰茬子的冷水源源不断地浇在脸上,又顺着脖子淌进了后背,这个温差足以让一个中度昏迷的人产生反应。

克井眼睛看了看四周,当看到任海峰和老哈拉汗这两个外人背靠背地坐在地上被捆绑在一起的时候,一忽地坐直了,两手向后撑地刚要起身,被沙的克江轻轻地按住,关切地问:

“感觉怎么样,才醒过来,别起猛了,坐着问你几名话。”

“问我话?”

“啊,是,你是怎么怀疑这两个家伙的?”沙的克江指着被捆的任海峰和老哈拉汗问道。

“我……啊,这两人出现之后,咱们就开始怪事不断,这些兄弟跟了你多少年了,所以我第一反应就是这两个外人。”

“就这?”

“啊,还有就是是我看见那老头儿自己一个人跑到山石后面,之前他大的小的都放过了,也没见闹肚子,而且这次时间特别长……”

“这就对了。”

“对了,克井,记得刚来的时候,你说你老家哪儿的?”沙的克江话风一转,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啊,我老家,黑龙江珲春的啊。”语音中的大茬子味儿任海峰都听得出。

“你说你姓克,你是本来就姓克,还是后来改的名儿?”

“老板,你这唠虎嗑呢!名字可以改,姓儿能随便改吗?祖宗能随便儿认吗?”克井被自己老板这不着边际的部话给整急眼了。

“我们祖上是满族克尔德氏,历史上我们满族虽然统治过汉族,但反而被汉族给同化了不少,连我们家族的姓氏都直拉汉化成克姓了。”

“那你这个井字从何而来?”

“老板,怎么冷不丁儿滴整滴,你这查户口嗫?”

“……这……我也不道咋回事儿,反正爹妈让叫啥就叫啥呗。”

“那我再问你,热力江怎么死的?”

“热力江,我不知道他怎么死的啊,……,等等,你说热力江死了?”

“是啊,你不知道了吗?”

“我,我哪处知道去,刚听你这么一说,没反应过来。”

“你平时跟热力江关系怎么样?”

“我,挺好的呀,啊,也没什么太近的交往,大伙都差不多,各干各滴活儿,凭本事吃饭呗?不是老板,这到底怎么回事儿,怎么我被那小子干晕过去这一会儿咱们怎么都生分了?”

“这是什么,你瞅瞅?”不知什么时候,沙的克江也学着克井的口音问起话来,而克井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现在整个一口纯正的大茬子味儿了,之前他跟沙的克江和小伙伴儿们基本都是半生不熟的疆普或者是维语,偶尔尾音能带出来点儿东三省的味道。

这时,沙的克江竟先朝任海峰看了一眼,其他人也是,因为正是任海峰跟他们说的,一个人心里彻底慌了的时候,不光习惯性的表情动作,惯常用的方言和口头禅也会不经意地露出,眼前的克井说话就跟平时明显的两样,虽然表情仍然看不出异样,有些专门训练的高手能够控制心率、和血压。他们真有点儿信任海峰说的了。

沙的克江问着,慢慢摊开手掌,是块儿玉,毕竟整天跟玉打交道,所以不太可能是钻石。克井看了浑身巨震,下意识地垂下眼皮向自己怀里看去,虽然转瞬即逝恢复了常态,可奈何这么多对自己有预设的人齐齐地将目光盯向自己这里,即使是背后,克井也能感受得到。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块玉肉色一般,连中等货都算不上,而且作工也很粗糙,上面刻着一个人的五官,刀法拙朴,样貌憨态可掬,但除了任海峰和老哈拉汗外,现场所有人都知道这活脱脱就是照着已经失踪的热力江的脸扒下来的,因为本人长得就非常卡通,辨识度很高,毛发自然卷曲,包括胡子,圆脸,大眼,简直就是《阿凡提》中的巴依老爷,虽然现实是个“萨吉奥。

克井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这家什本来在自己怀里,现在却跑到了老板的手里,一定是刚才自己晕过去的时候,被搜走的。可老板平白无故地为什么要搜自己的身呢?刚才大伙儿还都是一齐朝着那两个外人去的。这下儿他是彻底慌了,自己晕过去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一睁眼对自己如此不利。

“咳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一个月之前到过喀什?”此时,依然受缚于人的任海峰出言质问。

克井神情一滞,随即脸上竟然有了笑意,那种笑是在持续高度紧张中轻松下来的笑。

“这个你猜错了,我可以作证,所有伙计都可以作证,别说一个月前,就是三个月前,他也没离开过我们,整天在一起,这个错不了。”沙的克江插话道。众人也纷纷点头,看向任海峰的眼神重新有了一丝狐疑——你这家伙,之前说的都是蒙人的吧?这个就没说准。

任海峰心里也是一怔,脸上却不慌张:

“克井,你装得太刻意了,反而露出了马脚。”赶紧把话题岔开。果然,众人望向克井,克井自己望着任海峰。

“一个人睡觉的时候,可能不自主地做很多事情,比如打呼噜,磨牙,说梦话。但一个人不可能在熟睡地时候打哈欠,因为打哈欠本身就是睏了想睡觉,既然你都睡熟了,怎么可能还打哈欠,这就跟……这就跟小日本儿被老美的两颗原子弹揍怕了,那个狗屁天皇宣布投降之后多少年仍然说‘我投降,我投降’一样。”

众人听着上半句感觉任海峰说得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只是自己平常没太注意到这块儿,听任海峰这么一说,也回忆起这个克井确实偶尔有半夜打哈欠的时候,当时也没在意,都认为是这小子觉少,晚上睡不着却又犯睏,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可听任海峰紧接着打的这个比方,总感觉不太对题儿,就是比方的不搭界。

“那个不叫《降书》,叫《停战诏书》,日本从来就没投降,也永远不会投降。”但克井却接着这个话茬儿辩驳起来,而且明显有些破音。

抗战时期,小日本儿侵占了大半个中国,但还是有八个省区由于中国幅员辽阔,战略纵深太长而没来得及深度染指,其中就有新疆、西藏和青海,所有当地没念过书的文盲半文盲群体中对日本侵华的感受与东三省和东南沿海省份及华中地区难免有所差异,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任海峰进一步印证了自己的想法,玉工里面有不少东中部的,一旦他们认准了,事情就好办了。

“这么说你就是因为我睡觉,因为我睡觉的时候打哈欠就怀疑我?这太蠢了。”克井的语气恢复了坚定和轻蔑。

“你说对了一半儿,确实是从睡觉上开始怀疑你了,但包括且不限于打哈欠,因为……你睡觉时说梦话了。”

“说梦话?”脑子反应慢的又给弄糊涂了,不是说梦话是正常的吗?克井也有同感。

“你可能又忽视了另外一点,一般人都知道梦里说的话往往是心里的真话,正因为如此,所以梦话很容易是你最常说的方言,有些人平常里普遍话很溜,可做梦时说出来的话,就不‘肿’了,对吧,老任?”任海峰说着,把话头儿引向了玉工里头河南籍的一个玉工。

“啊,我也说梦话了,让你听见了?”那个老任先是惊诧,很快又紧张起来,因为这个高个子小伙子直往人心里说,瘆得慌。”一时哪还想得到任海峰只是用他来做个佐证。

“接着说你。”任海峰把头重新转回克井那边,众人的眼光也跟了过去。

“对啊,我现在这不也说家乡话了吗?怎么了?有毛病吗?”

“你现在说的是东北话不假,但不是家乡话。”

……众人都一愣,只有克井眼神一紧。任海峰抓住这个细节,没给他任何侥幸地继续说:

“你在梦话叽里哇啦的自己不知道吗?”任海峰就像咬住蹬羚颈项的猎豹。

“孔尼吉哇,哇来哇来,最后连巴嘎都出来了。非常地道,比《平原游击队》里的松井说得都地道。”

此言一出,本来一片死寂的现场更是连空气都凝住了,一会儿,有反应快的忽然恍然,“啊?啊!”地怪叫连连,然后朝着克井怒目相向,跟自己媳妇被人家玩了似的。不明就里的,槌着对方追问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的热力江兄弟到底怎么了,他现在在哪?”如果不是挂着这个事儿,沙的克江直接就把克井给弄死了。但出手还是不轻,克井一直翻着白眼不见醒转。

“别问了,估计已经被鹰给吃光了。”老哈拉汗开口劝了一句。接着说,

“先问问他这么做到底要干什么吧。”

沙的克江一听有道理,便示意手下停止对克井的折磨。

“估计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咱们自己从头捋一捋。”任海峰出言。

“我们见到你的时候,你差点儿被冻死,可如果对方想害你的话,完全可以直接弄死你,你想想这是为什么?”任海峰提示。一句话点醒了沙的克江,每当遇到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的时候,不妨转换一下思路,目标引路,就是做一件事情的目的是什么,眼前谁受益,长远谁最受益。

“一群我没见过的人把我打晕,我有知觉的时候感觉几个人在上下搜我的身,连我的后面都捅进去搅了搅。”说到这,咧了咧嘴,好像那种生不如死的疼痛和屈辱再次附身。

“他们要找什么,我就不明白。”

“是啊,如果是玉,即便是顶级的玺料白玉,那地方能藏多大点儿东西。”

“我知道了,你说得对,我知道了。”沙的克江忽然激动起来,看来是真被任海峰的话触动到了什么。但接下来,任海峰问到第二遍的时候,沙的克江还是把话题岔开,任海峰就不再问这个问题了,看来对自己和老哈拉汗二人还是没法完全信赖,虽然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

“留着他,自然会有同伙来联系,这样就能抓住线索了。”任海身朝沙的克江说着,又向旁边看了一眼,老哈拉汗也点头赞许。

虽然嘴上不说,但任海峰知道,沙的克江一定明白克井他们一伙要对他做什么,或者说,对他有什么企图。所有根本不必问,跟着,走一步看一步,慢慢就会水落石出的。

果然这次进山采玉收获颇丰,但赚的,却没上次多,从那些收玉的商人错愕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上一次,热力江跑单之后有多黑,明明就是昆仑玉级别的料,就按昆仑玉的行情卖,明白过来的玉商纷纷咬牙切齿地咒骂已经听不见的热力江。

进山采玉是一项极其耗费体力精力的营生,不知道要脱几层皮。虽然自己赚的少了很多,但给伙计们的工钱还是该多少就多少,按惯例,额外的赏钱也是最高的。一个领导者能让追随者死心塌地地追随是有原因的。囊中不再羞涩之后,自己的身体也不再羞涩,憋了大半年的生猛汉子们彼此之间连调侃的心思都省略,急急地四散而去,把用命挣来的血汉钱连同压抑许久的精力一同撒到相好的女人身上。

此时的克井,已经是一个手筋脚筋全被挑断,舌头被割掉的废人,沙的克江恼怒他弄死自己从小看大的小伙计,更恼他隐藏得竟然如此之深,手下也就没有留情。其实这也是听从了任海峰的建议,对有的人来说,死亡并不一定是最可怕痛苦的,比如生不如死。

虽然嘴上不说,但任海峰知道,沙的克江一定明白克井他们一伙要对他做什么,或者说,对他有什么企图。所有根本不必问,跟着,走一步看一步,慢慢就会水落石出的。

果然这次进山采玉收获颇丰,但赚的,却没上次多,从那些收玉的商人错愕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上一次,热力江跑单之后有多黑,明明就是昆仑玉级别的料,就按昆仑玉的行情卖,明白过来的玉商纷纷咬牙切齿地咒骂已经听不见的热力江。

进山采玉是一项极其耗费体力精力的营生,不知道要脱几层皮。虽然自己赚的少了很多,但给伙计们的工钱还是该多少就多少,按惯例,额外的赏钱也是最高的。一个领导者能让追随者死心塌地地追随是有原因的。囊中不再羞涩之后,自己的身体也不再羞涩,憋了大半年的生猛汉子们彼此之间连调侃的心思都省略,急急地四散而去,把用命挣来的血汗钱连同压抑许久的精力一同撒到相好女人那白花花的丰腴的身子里。

此时的克井,已经是一个手筋脚筋全被挑断,舌头被割掉的废人,沙的克江恼怒他弄死自己从小看大的小伙计,更恼他隐藏得竟然如此之深,手下也就没有留情。其实这也是听从了任海峰的建议,对有的人来说,死亡并不一定是最可怕痛苦的,比如生不如死。

茫涯这个地名,完全取自地理环境。其周遭,从上帝视角看,极度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八百里戈壁,但有两只非常澄澈的眼睛,也叫天空之镜,一只是尕斯湖,另一只是翡翠湖。这翡翠湖是个盐湖,大大小小史上被采过的盐坑里,因为含盐晶体的反射作用,整体呈晶莹剔透的淡蓝绿色,称得上半湖脂玉半湖兰。任海峰和老哈拉汗跟着沙的克江他们,就到了这附近。

茫涯花土沟镇,与新疆交界,老哈拉汗之个民俗专家成了主导,尽管当地美食不是牦牛就是羊,但还是有其特色。他推荐了一道当地人都会做的“清汤羊肚”,肚子用活水浸泡冲洗得很彻底,深沤其中的脏器味儿经此处理,只保留了芨芨草的清香,整个入水,先加一遍葱姜蒜大火炖煮,进一步去腥膻;捞出切条切块儿都行,放入高汤中再加一遍葱姜蒜、盐、胡椒粉充分入味,煮到软烂,加香油、芫荽或蒜苗盛出,香气馥郁,汤鲜肉烂,清淡宜人。

众人让老哈拉汗说得嘴里已经积满了口水,胃也在往下空抽着,便让老哈拉汗找一家做得特别正宗的。老哈拉汗说,这就跟新疆的拉条子和烤包子,遍地都是,各有特色,哪家儿都不差。众人便就近随便找了一家,有一块、两块和五块一碗的三种,如果要五块的,青稞饼就属于配送的,随便吃管够,单买五毛钱一个。

沙的克江开口要伙计来三碗二十的,店家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老哈拉汗出言缓解了尴尬:

“你就每碗盛五碗的肉不就行了吗?这样的两碗就够了,我老汉要个五块钱的就吃不了了。”

三人相视而笑,伙计依言上了三份,三个饼。

“对了,其实我们三人只要一个五块钱的就行了,饼不是随便吃吗?”老哈拉汗突然打趣道。

“啊?那……那……不行啊……”小伙计一时被噎得满脸通红,刚才还为自己解围的长者怎么忽然又来难为自己了?

“我,我问问我们掌柜……”说着,转身撞进后厨,门帘都没撩。

“不一会儿,听着一阵粗声粗气的咒骂加一声清脆的耳光声,接着是倒地时把锅碗瓢盆被撞落在地的稀里哗啦声,紧接着是一声惨叫。老哈拉汉脸色一变,低头看了看碗里还冒着气泡的热汤,显然是刚开了就端上来了,只不过这粗陶大碗导热差但保温好,感觉不出烫手。

“别因为自己的一句玩笑,让小伙子被滚汤烫着……”老哈拉汉坐不住了,起身想上前查看。这时任海身和沙的克江也明白过来了,脸上也变了颜色,二人连忙按住老哈拉汗,一块冲了进去。

果然,那个小伙计已经捂着脸躺在地下嚎叫,浑身上下湿淋淋的,还冒着热气,一口大锅覆在地下,应该是被一锅滚汤浇在了头上。见此情景,老板也自感有些过份,两手一会儿前伸一会又缩回在围裙上上下搓擦,显然也不是他的本意,很可能是一把或者一脚将小伙计击倒,小伙计在往地下倒的时候,身体触碰了那口浓汤翻滚的大锅。

沙的克江一把揪过老板,话也不说,抬手就揍,任海身赶忙一把把他拉住。这时,老哈拉汗也跟进来了,一见此情,顿时自责不已:

“都怪我一句玩笑,酿成如此大祸。”

而这时,一个当地打扮的中年妇女一撩帘子也进来了,一看这架式,心里一惊,赶忙上前查看,弄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后,起身左右张望,抄起一个盆子,舀了凉水,朝着那个坐在地上的小伙计当头浇下。把个沙的克江看得又要上前,这次却是被老哈拉汗制止。那妇女还懂得首先物理降温,不简单。

接下来,妇女冲出厨房,听到外面一阵稀里哗啦,又冲了加来,手里多了一个小罐子,老哈拉汗知道应该是獾油,就更加放心了,上前帮着托子罐子,不一会儿,那个小伙计的头脸就被獾没包住,只在上嘴唇的地方轻抹了一层。手法之熟练,就像之前经过千百次的演习一般。

“放心吧,没啥大事儿,这个小尕子皮实得很。”当任海峰看到从小伙计脖子往下淌得水已经变成了黑色,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儿,胃里一阵紧缩——原来长年不洗澡关键时候还有这个好处。任海峰在男的当中绝对算受干净的,甚至到了洁癖的程度。这也是他为什么起根儿起跟程鄂、胖子刘元儿和刘旭光他们格格不入的初因之一。就你自己特别烦对方一样,那三个家伙也特别烦自己瞎干净,娘娘们儿们儿的。

原来那妇人正是老板娘。

“这孩子从小没有了爹妈,有点槑(也是一个破绽)。”说着,招待三人回到座位上,旋即捧上一个罐子:

“这是我们这儿上好的青稞酒,刚才惊扰三位吃饭了,赔个不是。”

一看这老板娘的洒扫应对,倒比那个只知道玩勺子把儿的丈夫更江湖,沙的克江也算半年本地人,认得这种酒,显然很对自己的脾气,善意地看了老板娘一眼,端起来便倒堪堪倒完两杯,正准备倒第三杯的时候,老哈拉汗端起一碗送到老板娘面前,老板娘只一愣,但马上伸手接了过去。老哈拉汗又端起一碗,在空中往前微微一擎,仰脖干了出来(穆斯林不饮酒)。倒把任海峰和沙的克江二人弄愣了,转头看着老板娘。老板娘倒也爽快,也不答话,笑着干了出来,穿碗往三人面前一亮。老哈拉汗微笑不语,只点了点头,招手示意老板娘重新把酒斟满,沙的克江手快,拿过老板娘刚喝过的那只碗,三人继续用饭。酒很有劲道,不知不觉,任海峰竟有些醉意了。

再次悠悠醒转的时候,任海峰感到头痛欲裂,完全恢复认知意识后,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黑屋子里,只有一个方形孔眼,向外能看着天,刚想动,才发现被五花大绑地固定在一要木桩上。一踅摸四周,发现就自己一人,老哈拉汁和沙的克江不见了踪影,沙的克江走难闯北,鬼门关都转过的人,倒不必太担心。至于……哈老汉,虽然自己了解不多,总感觉有些神秘,但总是一副处惊不变的样子,应该……应该也问题不大。知道如果这时候喊叫,除了更加彰显自己的慌乱外,一点儿用没有,其实这种水手结虽然特别,但还是难不住任海峰,只是既然有人这样对自己肯定有特定的目的,不会只是想把自己饿死,所以肯定会再来找自己,当下便不再作声,静静地候着。

这是家黑店无疑。任海峰脑海里老板娘的形象瞬间变成了山东电视台82版《武松》中孙二娘那泼辣的形象,对,老板也跟菜园子张青有几分神似,十足的“妻管严”。基于那个看着有些槑的店伙计……,现在仔细想下,不像东土人,想不出像谁。他哪里知道,此时此刻,就在他经历如此险境奇遇的时候,老家那边的东风电影院正在首映林清霞张曼玉演的《新龙门客栈》,里面有个庖丁解羊的鞑子店伙计,二人倒很应对。

望着窗外,任海峰忽然感觉自己成了身陷囹圄但视死如归的英雄。这倒不全是夸张和自恋。有严重心理疾患的人,其生死观自然异于常人。普通人一般认为人这一生,除了生死,都是擦伤;而在任海峰看来,活着,只是实现自己目标的手段罢了,如果现在能让他达成所愿但必须去死,他眼都不眨,而且是迫不及待,欣然前往,比如让他得到栗雅老师。老哈拉汗万人从中相中任海峰的,正是他身上的这种特质,无论朝哪个方向,一旦认准了,会义无反顾地一条道走到黑,信念不只是精神活动,而且跟智商一样,是一种能力,简称念力。所以说,刀,再锋利也谈不上对错,关键看使刀的人用它干什么。

《射雕英雄传》是五年级的时候看的,《笑傲江湖》是初二暑假的时候看的,里面,任我行和令狐冲被东方不败囚禁在孤山梅庄暗无天日的湖底地牢里,只留刚穿得过两只手的小窗来回换取饮食和便溺器物。任海峰想着,感觉自己比任我行当年强,至少能看到一小片儿蓝天,但他知道,十九八九是在戈壁大漠腹地,任你喊破嗓子,也无人理睬。正想着,听到门的方向有动静,真跟孤山梅庄的地牢一样,门上小方孔一开,透进些许光亮,门里横搭着一层木板,能看见一只枯枝般的胳膊伸进来,手里握着一只碗,放在木板上后缩了回去,然后,又伸进来,手里握着另一只碗,然后又缩了回去,当第三次伸进来的时候,是一只两个碗大小的罐子。然后,“咣当”一声,小门关上,眼前感觉暗了许多。任海峰猜应该是送水送饭,立即大叫:

“我绑着呢,你们不给我松开,我怎么吃饭?”

脚步声由近及远,自顾去了。

“妈的,看来这帮歹人也高明不到哪儿去。”刚想开口笑骂,从门外传出一个声音:

“别装蒜了,不想饿死,就自己解开绳子。”

“我……,”

“想救你的那两个同伙儿就按我说的做,一会儿给我干点儿活。”

难得一见的数学奇才,这方面程鄂明显赶不上他,这也是他瞧不上程鄂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当然也是一个严重的偏见——石灰脑子才学文——满脑子灰面子,再一进水同,肯定烧坏了。殊不知,上天的公平,也给他这个文理皆精的好学生在性格方面施加了严重缺陷。

看来自己之前对这些歹人的认知浅薄了,人家早知道自己能解索,这一点就不容小觑,想到这儿,有些低眉丧眼地两肩猱动,抽臂解绳,还好就自己,没人看到他的窘相。程鄂唯一能碾压他的,就是脸皮厚,而他,极度的自负,从来不让别人说一个不字,其实源于内心极度的自卑和不安全感,他妈当初生他的时候应该是早产加剖腹产,所有最终只保住了他,而且这是他妈的选择,基本算是自我了断,完全不配合医生的抢救,现在看来,情绪心理方面,任海峰没有遗传父亲。

既然如此,就都别装了,先吃饱了饭再说。别说,还真饿了,端起碗,也看不太清是什么,反正感觉奇香无比,根据口感应该是杂碎汤泡青稞饼之类的,汤汤水水,又有面又有肉只是没有菜的满满一碗,确切地说应该是一钵,就是唐僧师徒四人一路向西拿着出去化缘的那种,份量很足,毕竟是四人份,其中还有一个超级饭桶。

自己刚把碗底一口汤喝净,没来得及用舌头舔嘴,小方孔又打开了,也不说话,看来是算计好时间点儿,等着收碗筷儿呢。任海峰配合地递了过去,外面那人接过后,忽地伸手递进一个长把儿的东西,任海峰接过来一看,是只大手电,就是四节一号电池的那种,手柄老长,急了当棍子抡也不是不可以。任海峰带着疑问接过来,打开,正要朝外面照,那人又忽地递过来一本书,一摞信笺纸,纸上别着一只笔,任海峰接过来一看,那32K的书封面绿底白字《线性代数》,下面是山东大学出版社。

任海峰他爸是老师,而且是数学老师,而且是山大数学系毕业的,外人都知道山东大学文史哲国内领先,殊不知,数学也足以自夸。任海峰智商方面显然是遗传了他爸。但他只知道代数,确实不知道什么叫线性代数,因为他连高中都没上。

“纸上有道题,你做出来,不懂得查书。什么时候做出来,什么时候放人,包括你的两个同伴。刚换的电池,你省着点儿用,不会再给你换了。”

“人为刀殂,我为鱼肉。”任海峰知道再跟他理论完全徒劳,也不搭话,反而关掉了手电,把那摞纸凑近小方孔,省一点是一点。外面那人显然看出了任海身的意图,不觉冷冷地低笑了一声,“咣”的一下,把小窗关上,竟然一点便宜也不想让任海峰占到。

黑暗中,任海峰苦笑着摇了摇头,把手中的书和纸笔放到一旁,并不急着看。这就是任海峰长期以来相对于程鄂的压倒性优势,越急越不急,先把思路理清,慢就是快,快就是慢,上学的那会儿,做数学题的时候他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任海峰黑暗中眸子一亮,显然跟一休小和尚一样有了计较。他起身摸黑儿三下五除二将自己一直被缚其上的木桩踹折,搬到铁条小窗下面,反复比量着跟搭积木一样的搭了几次,用手按了按,牢靠一些了,先翘脚勉强把书和纸笔搁在横木平面儿上,两手攀援,屈膝一蹬,上下借力,整个身子纵了上去,稳稳地坐在了横木桩上,拿起那本书举到与眼齐平的高度一比量,合适,到了白天,刚好能直接迎上窗外射进来的光。

任海峰先贪婪地向外望了一眼,自己所料不差,目之所及,是寸草不生的戈壁,随即饮牛般地深呼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竟被这鲜冷地空气呛得咳嗽了一声。然后先拿起那摞纸,总共20几张,马粪纸最上面的那个薄层,如果用来当手纸,很容易擦透了。上层四张有内容,看来就是对方要自己解的题,下面的空白,估计是留给自己当演草纸的。

借着自然光,任海峰看了看题,果然看不懂,上面的符号都是头回见。他又放下题纸,拿起那本《线性代数》,翻了几页,找到了与题纸上相同的符号,略一盘算,放下书,再次拿起题纸,数了数,四页,又把后面空白纸逐页掀开仔细查看,确实没有内容,这才把前面那四张再次放到面前,眼珠翻动地开始强行记忆。直接夜幕降临,目不能视,才从木架上下来,后背贴在墙壁上端坐着,闭上眼,虽然不点光没有,根本没必要闭眼,但这是人的思考习惯,下意识地排除一切干扰,任海峰也不例外,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过着题目,偶然印象不深的时候,打开手电照一下,看清楚了立即关闭手电,不停地强化着记忆。此时他的大脑里就如同一场雷电盛筵,脑电波电压达到极值,极成光束,一个光点一个光点地打在不同的大脑片区,此时,国内普通民众还不知光盘刻录机为何物,任海峰自然也无从知晓,但打小儿,他的脑子里就是这么运作的。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醒来,进食后,任海峰便拿起了那本《线性代数》,从扉页开始看起。这就是学霸的过人之处,程鄂和胖子那些学渣,别说课本扉页,每个章节后面最多只做到“练习题”,一看再下面的“思考题”字样,直接忽略,而任海峰,无论哪一门,连明确不考的参考资料也不放过,而且是一丝一毫都不放过。

随着线性代数学习的深入,任海峰渐渐体会到了那道题的难度——“够劲儿”,跟自己接触到的奥赛题份量差不多,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作为数学老师的父亲让任海峰首次接触到了奥赛题。父亲是当地全国中学数学联赛的辅导老师,这个全国中学数学联赛,就是国际奥赛的国内选拔赛,刚上初一的时候,年级组长从各个班里抽调10个数学尖子进行专项培训,满分150分,结果7人成绩不到40分,邻班一个围棋少年全国冠军45分,而任海峰140分。在大多数人自叹弗如的时候,那个围棋冠军特以的不服,其家长向教导处沈主任投诉,认为任海峰作弊,因为他父亲的原因。任海峰父亲百口莫辩只好作罢,但小任海峰不服气,扬言,让对方自己搜题,自己做,有把握了再给他做。结果,对方绞尽脑汁也没做出来的最后两道大题,任海峰迎刃而解,围棋冠军复盘这两道题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解题思路一点儿问题没有,任海峰跟自己完全一样,只比自己又多往前想了一步,就柳暗花明了。这下,彻底服了,虽然其父还是心有不甘,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小步,是骨子里的差距,后天很难赶上。不过反倒因祸得福,知道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从此收起了狂傲,知耻而后勇,最后被保送至山大数学系,本硕博连读,学术方面颇有些造诣。

既然让自己帮着解题,那演草纸自然应该管够。可任海峰仍然沿袭中学时期的习惯,不浪费任何一个空白之处,而且工整程度比程鄂胖子和刘旭光他们的正式作业还高。胖子上学那会儿,别说圆规,就连量角器都是合金的,泛着纹银一般的光泽,英雄水笔、大套装24色水彩笔、铅笔盒都是“人参蜂王浆”的,本来,胖子想用这些在任海峰面前找存在感,可这该死的班长一点面子也不讲,当着自己心仪女同学的面前儿,轻描淡写地脱口而出五个字:

“差生多文具。”

便秒杀了胖子在女生面前所做的一切努力,没办法,都一个老师教的,一样的题,你就是考不过人家。

任海峰从小就被父亲灌输这样的思想——记忆力是一切的基础。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发现自己的独子,相对于领会力、理解力,记忆力偏弱,便刻意强化了之方面的训练。作为高级教师,他明白,逻辑推理和计算,都必须将所有必要的和关键的知识点像刻钢板一样刻在大脑的某一个特定区域,才可以根据需要随时读取,而不是现翻书,书本上的,纸面的,永远不是自己的,只有脑子里的才是自己的。因为大脑的运行过程极其复杂,如今的所谓电脑,其实只是对脑电路运行的初级模拟,单位时间内联想、检索、读取、辨别、取舍的效率越高,解题能力就越强。再怎么神童他也不是一上来就直奔那个相对唯一正确的思路,只不过他能在更短的时间内把无用的或者错误的DWBUG掉,就是思考的效率更高。

任任海峰多么全才无敌,总有一座大山横亘在每个人前进的道路上,也许是上帝为了体现公平才这样做得如此不可揣测。

再好的金钟罩铁布衫也有命门死穴。

敏感,在书本学习成绩方面是把利剑,所向披靡,无坚不摧,但在己身的心理层面,却化身一座大山横亘于前,你试图攀爬妄图逾越,总会令你从高处跌落而痛彻心扉。

翻到第43页的时候,几个刺眼的字拐着弯儿穿过眼帘,与大脑中枢神经反应同步地急转直下,刺得任海峰心疼。

“良态”、“病态”……

眼前一片模糊,显然是被揪心的自卑占据了心灵内外的绝大部分空间。

先不管它,把题解出来再说。任海身一咬牙,强扭着把心思重新拽回解题思路上——这也是一种能力——抗干扰能力——悲或喜,都可能是一种干扰。

“不对,此题无解。”

这是任海峰的最新发现,出题人似乎早就知晓。可能……只是为了让自己帮他提供一种可能性的参考和建议。这就好了,既然如此,我可以给一个参考意见,也可以给两个,……,给多给少我说了算。

这道矩阵题的条件数已经超越了病态,达到了奇异矩阵的范畴。初始值稍有变动,解立时跟着变动,极其敏感。任海峰把最终的答案单独找了张纸写清楚,压在便溺瓦罐下面,放在方孔处。

很规律的时间点,果然又如往常一般的送饭盆,取溺罐。任海峰听得门外“咦”了一声,应该是发现答案纸,竟然没有了往常远去的脚步声,显然是立在当场看答案。

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远去。任海峰刚想着什么时候放自己出去呢,一阵急促的脚步由远而近,这次明显跟往常送饭的不同,而且一阵“哗啦”声后,“咣当”一下子,门开了。

“你赢了,这是钥匙……”

说着,从光亮处迎面飞来一串物件儿,任海峰头略偏,伸手接住,手感像是一串钥匙。

“出来吧。”

任海峰出了门,一个当地藏人模样的中年男子“哗”地将一张纸伸在任海峰眼前。

“看仔细,记住了,一会儿你只有一次开锁机会,那个老头儿能不能出来就看你了。”

任海峰一看,一长串儿犬牙交错地图案,任海峰也不再追究这到底是什么,盯着图案强行记忆。约摸只不到5秒时间,任海峰下意识地伸手云够那张纸,又是“哗”的一声,被那人掣了回去。

“跟我走。”

在忽明忽暗地迷宫进而转了一会儿,到了一个单独的房间,任海峰立即被门上的锁吸引住了目光,锁身居然透明,里面锁芯形状清晰可辨。任海峰马上明白了那张纸上的图案所指为何,立即开动记忆,手里在一串钥匙中翻来覆去,犹疑不定。

“别急,出不去就出不去,我一老朽。”门上并不太高的小窗现出一张苍老的脸,但很慈祥和安静,任海峰一眼便知正是老哈拉汗。眼里充满了欣喜,欣赏和希冀,自己人一开始就没看错人。

又来回拔弄了几下那串钥匙,最终还是回过头来选择了第一把。既已选定,便不再犹豫,直接插到根,一转,转不动,任海峰下意识抬头看了一下老哈拉汗,见老人一脸微笑着视死如归的表情,加力捏紧钥匙柄慢慢往回抽了一丝,再转,还不动,再抽,再转,重复了四次后,一声轻脆的“咔吧”声,锁开了。

出了囚笼才意识到,自己和老哈拉汗果然是被关在雪山脚下。竟然是这个骚娘们儿——那个黑店里的老板娘,此时的老板娘一改与他们对饮时的风尘模样,完全是女王的姿态,她把沙的克江拘在身边,显然是看上这汉子了,再旁边是黑店老板,看举止表情确实跟老板娘是两口子,但一脸的敢怒不敢言,时不时地剜沙的克江一眼,眼神中充满着青沙棘果的味道。

老板娘手里拿着一张纸,任海峰一眼被知是自己用的的演算纸,应该是最终那张答题纸。一行人从雪山脚下往远处行进。走了一会儿,老板娘骑的马突然立住,整个队伍也立时停了,后面的马匹因为前头延时转导的停驻低声嘶吼着,不知是惊叫还是抱怨。

马上的老板娘头也不回,伸手从后往前招了招,就在任海峰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一副担架被从后面抬了过来,任海峰和老哈拉汗一看,立时惊呆了,担架上躺着的,竟然是已成废人,生不如死的克井。最为震惊的还是沙的克江。

有人擎着双手从老板娘那里接过那张答题纸,伸给担架上的克井看,克井的死羊眼一下子凸了出来,费劲地往上翻了翻,视线所及,正是老板娘在马上那询问的目光,克井又使劲眨了两下眼,然后再也没能睁开。有人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左边的脖子,过了好一会儿,抬头望向老板娘,先摇了摇头,又笃定地点了点头。老板娘见状,手随便一摆,一提缰绳,策马前行。克进连同抬他的门板一并被撂在了路边,众人继续赶路。

虽然克井在遍尝非人折磨中痛苦死去,任海峰心里还是有些许遗憾的,他还想通过克井找到那个给阿依古丽糖块儿吃的人,因为他现在已经非常确信那家伙跟克井是一伙儿的,虽然二人干的勾当不挨边儿,但至少有很大的关联。好在直接线索没了,这帮人还在,只要让自己抓住一丁点儿蛛丝马迹,就能按图索骥。

又行了三天两夜,一行人已经深入了戈壁腹地,一路上,任海峰按着解出的答案,四处踅摸着,心里盘算着,他预感离对方的目标地越来越近了。果然,又过了大半天,队伍突然停住,这次不是短时休整,而是驻扎行营,安装机械,这是准备钻井了。

就在这时,令任海峰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这种感觉很痛苦,因为之前,他有过跟答案相同的异想天开,但正因为他自己都感觉是异想天开,所以只是一闪念,没再深入,反而自责起来,这也使他彻底猛醒,所谓的“信仰”会被人利用,而你自己又远未达到圣人“宠辱不惊”和“色即是空”的高度,一遇到事儿,之前自己信的那一套就不灵了。他现在之所以如此凌乱,是因为他看见一个人——老哈拉汗,令他惊心的,是老哈拉汗手里拿着的那张纸,自己解出来的答题纸。

任海峰心思电转,登时醒悟,原来那天在自己狱室外低声冷笑的那人,竟真是老哈拉汗。当时,那人声音完全是一个当地土著,汉话都说不利索,只是当自己想着省一点是一点想多借一点小方孔外的光线的时候,那人下意识地冷笑了一声,感叹词语气词是不分国别语言的,是个人就听得懂,就像岛国爱情动作片里的大呼小叫,不需要懂日语就知道什么意思。

任海峰一度心里打了一个顿壳,但这种想法实在异想天开,就没当回事儿,现在想起来,所有的线索都能串起来,联系上。老哈拉汗本就学识渊博,天方教数术运算、天竺智符扮演甚至是汉族易学数理都十分精通,跟他相处这么长时间,任海峰判断他的智商至少应该在130以上,是个一等一聪明的主儿。而自己呢,智商158,传说阿尔勃特·爱因斯坦是160。

原来这个老家伙一开始遇见自己就没憋什么好屁,甚至是早有预谋地想遇见自己。这是遇到难题解不出来了,才编筐编篓儿地煞费苦心转了这一大圈儿让自己心甘情愿的帮他解题。一切都明白了。而正在此时,老哈拉汗正好往任海峰这儿扫了一眼,二人目光对视片刻,老哈拉汗眼珠向上翻转移开目光,像是进一步明白了什么。任海峰能感觉到这完全不是心虚地避开,而是知道自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知道了也无所谓了,聪明人之间无须像市井泼妇一般地裹挟着唾沫星子问候对方的祖先,胜负高下已判,多说无益,徒增烦恼。

随着一个储量相当于全青海一年GDP的玉矿浮出地面,任海峰越来越强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行将结束,众人看他的眼神也更加不善了,可任海峰一直盯着老哈拉汗微笑,任老哈拉汗定力超强,可总被一双尖刃一般的目光盯着不放,他感到自己被作为猎物的压迫感也越来越强,如芒刺在背,非常不舒服。而且二人相处这么长时间,他深知任海峰绝对不是故弄玄虚。

果然,就在老板娘令手下解决掉任海峰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了两个字:

“等等。”

众人听了都不禁一笑,原本对他的敬畏也减了许多,原来也怕死,在自己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时候,谁都难免能拖一分钟是一分钟,行刑的汉子不耐烦地加紧脚步上前,他不想再给任海峰废话的机会。

“嘿,老家伙,想独吞大头儿啊这是。”说完嘴角挂着鄙视的微笑,这微笑,是给老哈拉汗的,也是给其他人的。众人随着任海峰的目光望向老哈拉汗,老哈拉汗也愣了一下。

“就这一处吗?我就算了一个解吗?”

老哈拉汗一听,下意识地把手伸向口袋,但随即停住了。

“拿出来,说说怎么回事。”马上一个冷冰冰的女声朝着老哈拉汗命令着。

“我,你们不要上当,这个人是魔鬼,鬼心眼很多。”

“老板娘,你们不用太懂,最后不上一个解你们一定能看懂。”

“拿出来。”随着更加冰冷的语气,众人纷纷抽枪拨刀的朝向老哈拉汗。

就在此时,任海峰暴起出手,一拳打在靠自己最近的那个行刑者的面门,青脆的鼻骨断裂声传入众人耳朵里的时候,任海峰兔起鹘落,刹时欺到老板娘马后,一拽马尾,纵身上马,一只胳膊从前胸箍住老板娘的整个上身,另一只手呈鹰爪状扣在老板娘的脖子上。众人眼见刚被他袭击之人在地上翻滚了几下才一动不动,知道是鼻骨和颌骨粉碎完全堵住了听吸道。意识到这小手完全有能力轻易而举的捏碎自己头领的喉骨,都不敢轻举妄动。而此时的老板娘胸前两团气球般的大肉马上要被任海峰勒得爆裂似的,几近晕厥,显然完全丧失了反抗能力。

忽然间,任海峰放开老板娘,从马上跳下来,手无寸铁地主动站到了众人中间,众人一看,稍微愣神后,忽忽喇喇地将他团团围住,手里的刀枪就往任海峰身上招呼。

“慢,别动他。”恢复自由的老板娘立时出声制止。

“拿出来。”继续喊向老哈拉汗。众人一听,也纷纷转戈。短短不到十秒的时间,敌对的对象换了又换。

老哈拉汗拿手那张纸传递给老板娘,老板娘接过来皱着眉头往下看,看到最后,眼一抬,看了看任海峰,又看了看老哈拉汗。老哈拉汗长叹一声,无话可说。

老哈拉汗骗任海峰帮他解的是一道矩阵方程组题,任海峰发现,条件数几乎趋向无空力,也就说远远超过“良态”和“病态”的界限,达到了“奇异”矩阵的程度。这个程度。而矩阵条件数反映了矩阵计算中解对初值的敏感度,矩阵条件数越大,解对初始值的变化越敏感,条件数越小,解受初始值的影响越小,这也就意味着,当初值有小扰动时,方程的解也会保持在一定范围内,不会偏离真值过远。

而老哈拉汗这道题设,无论是观测误差还是仪器测量误差,其条件数对数值的敏感程度很高,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根本不可能只有一个真解。

一个人最难战胜的,是自己的欲望,特别是物欲,一旦战胜,就会无敌。战胜的欲望越大,无敌的程度也就越大。老哈拉汗,就是无敌程度非常之高的人,对物欲几乎免疫。但他有更大的欲望,这个欲望超越自身,这就使他无敌的程度大打折扣。眼前的任海峰,便深谙此道——即便你老哈拉汗再无敌,你也根本没办法使其他人从心底克制物欲,即使你用制度去规制,用酷刑来苛责。人内心的修养最终取决于自己,虽然环境很重要。更何况,你老哈拉汗不是没有欲望,而是有更大的欲望。你曾无数次地用佛陀,用主耶稣,用真主来安慰自己——他们仨不也是有大欲望吗?但你忽视了终极正道的存在,他们仨是心灵救赎的大愿,大使命,而你呢,囿于狭隘的族群观,让你离正道渐行渐远。

本来,单他们发现的这一处玉矿,无论是储量还是成色,都足以让全部人及其身后的家族终生衣食无忧,可众人都从老板娘手中的那张答题纸上读出了更大的物欲,何为“毒药”,过量即毒,清水也可能“水中毒”。老哈拉汗无奈的正是这一点,而任海峰利用的恰恰也是这一点。答题纸上有三个真解,但其实远远不止三个,真正有几个只有任海峰知晓,但这样一来,老哈拉汗就成了“哑巴吃黄莲”而百口莫辩。这就程鄂刚参警时所供职的基层公安分局的人力资源部门,其它的谬误都可以谅解,唯独薪酬的核定和计算,一个人都不能错,一点儿都不能错。一旦错了,哪怕再小,公信全无——

你给他算错了,会不会给我也算错了?

你这次给我算错了,会不会以前也算错了……

真真是蝇营狗苟,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本来,端坐于马上的老板娘处惊不变,一切仍尽在掌控,可令人受惊的远不止这些。她刚想发难,没想到老哈拉汗抢先一声呼哨,哗啦啦,竟有一多半儿的人聚到了他身边转而擎着手里的家伙什儿朝向老板娘。老板娘一愣之下,还想故作镇静,可等她再仔细一看,自己那个鳖臑丈夫竟然也在老哈拉汗那边,而且就在身边,脑子瞬间一片空白,愣俏俏地转头看了看四周,忽然错愕地发现,任海峰和沙的克江竟然在自己这边,一时百感交错,泪往上涌,当她看到自己丈夫背叛她时,也不曾如此动容。

大面积反水,倒是出乎任海峰意料,当下心思电转,也就也然了这一切。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改由任海峰惊掉下巴了。

老板娘太夫在老哈拉汗右手边,任海峰目锋略过,竟是一滞,回锋再看时,老哈拉汗左手边站立的,隐约竟是那个给小阿依古丽吃糖块儿的状若日鬼的家伙,没错,就是他,虽然自己没亲眼目击本人,但凭他人描述,任海峰笃定就是此人。这下任海峰惊大了,他惊的不是别的,联想到被曝尸荒野的克井,两个确定的日狗了,老哈拉汗这是作什么?

只一眨眼的功夫,任海峰忽然感到后背发凉,从头顶一直凉到后腿跟,如果是真的,这太可怕了。

眼见着双方剑拔弩张,一场血流成河的火拼势在难免。这时双方都感觉到地面有些震动,双方自都有惊隼伏地贴耳查探,然后几乎同时起向望向西北方。果然,不一会儿,似有千军万马的雷动之声由远至近,只又一会儿,掀动的漫天黄沙也看得清楚。一哨人马呼啸而至,任海峰眼力极佳,他看得分明,中间众星捧月地,竟然是老塔宾,心下登时一宽,这就是了,本来僵持不下的实力对比一下子向自己这边倾斜过来。转头向沙的克江对视一眼,沙的克江从他眼里看到了欣慰,虽然不明就里,但也不多问,心下跟着也是一宽,连老板娘似乎也硬挺了许多。

可,眼见着,这队人马疾弛而来,竟然没到自己这边,竟然到了老哈拉汗那边,这下连任海峰也蒙圈了。

“什么情况这是?”

看这情形,这两伙人相互之间之前绝对认识。任海峰稳住心神,盯着对面。逐渐地,他发现,老塔宾这支后来的人马,似乎刚打了败仗,袍扯帽斜的狼狈以极,似乎是被人一路追杀到此。下意识地再向来路望去,果然,远处又是一阵黑沙暴升腾而起,倏忽将至。抵近一看,任海峰这下乐坏了,都笑出声来了,不用看,百分百是自己这边的,因为他看到了熬瑞。

蒙古铁骑罕有其匹,血脉世代沿袭,即便不再是冷兵时代。其实,骑兵最无敌的,是其机动性,这种机动性,即使摩步化出现后仍无可替代,比如狭窄崎岖的山路或河谷,人手一把长枪,腰间还配有短枪和马刀,靴子里还有匕首,成规模的阵地战,短枪和刀派不上用场,马背上长大的蒙古勇士从小就在这上下跃动的一颠一颠中掌握出箭的时机和手感,换成火药枪,一个道理,很快找到各自的判断和感觉,而且可以马上装填弹药,等了如今,换成半自动步枪,更是轻车熟路。远战时,猫在马背上远距离射击,只两到三枪的间隙,枪到马到,收起长枪,抽出马刀,待对方低头换弹时,策马疾弛而过,长刀拖地,自上而下,撩起一个圆弧,锋之所至,血光四溅,连哀嚎声都不及发出。

2023年1月30日星期一1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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