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和平
1978年,我考进了我们县中——涟水县中学高中部。
那一年,也是涟中在改开后作为县重点中学,首次面向全县招生。所以,在农村初中就读的我们,才有机会考进县中。当时,能考上县中,是仅次于考上大学一样的大事,在本大队算一个不小的新闻,好多人都知道,自己也觉得很有点面子。
此前,我从来没去过县中,也不知道县中啥模样,只听说,重点中学的老师,都是全县选拔过去的;学生则从我们那一届开始,也从全县按分数线选拔录取。
开学了,走进校园的那一刻,有点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切都觉得很新鲜,松柏森森,梧桐遮天,绿荫静谧。学校的围墙和校舍好多都是老城墙上拆下来的城砖所砌,参天大树和城砖一起向我们炫耀着校园的悠久与厚重,就连大钟也和我们农村学校不一样,农村学校,一般在办公室门前的树丫上,挂着一只钟,或者是一截犁头、钢轨之类敲起来声音清越浑厚响亮的废旧金属,敲钟人也不固定,由值班老师负责。县中的大钟与众不同,在校门口的传达室边上,高耸着一座铁架,铁架上挂着大钟,根据大钟的模样,同学中有的说那是炮弹壳做的,有的说是旧氧气瓶做的。敲钟也是传达室的工友师傅专门负责,每次我看到师傅敲钟的动作,就会想起电影《地道战》中高老忠敲钟的镜头,一个人在下面,奋力拉着长长的钟绳,“当——当——”,钟声也有点特别,不像寺庙里的大钟浑厚深沉而悠扬,而是响亮中带有一点杂音,类似“烟嗓”,自带沧桑感,很有自己的特色,且因为架得高,传得远,周边方圆数里范围,都能清楚听见涟中的钟声。
办公室门前的路边上,有很长的阅报栏,同学们都喜欢驻足在此,除了报纸,还有学校的各种活动,如每周(日)一题、优秀作文、各种竞赛活动成绩公布等,学习气氛浓郁,感觉自己不学习也能被熏陶得像个优秀学生。
报到完毕,把行李搬到宿舍,这就开始了我的校园生活。我们一个班级男生住在一个教室一样大的宿舍,我个子稍微高些,就挑了个上铺。后来,同学中有睡觉不老实的,曾从上铺翻身掉下来过,还好我没有。
一日三餐是在班级吃的,每顿饭都由值日生去食堂抬回教室,一个班级一个大木桶装稀饭、小木桶装小卷子(馒头)和咸菜等。后来,学校弄个平板车将饭送到教室门口,就方便多了。早晚多数是米面粥加二两一个的小卷子,偶尔会有包子、咸菜供应,中午是四两米饭(一人一个铝钵子统一蒸的)、一份汤。高中住堂三年,最深刻的感受就一个字:饿!定量供应,不够吃啊。学校也想方设法多做点小卷子,然后带到教室门口单独出售,叫“小自由”,但数量有限,总是供不应求,迟一迟,就要饿半天。
除了“小自由”,学校还允许学生从家里带来山芋,放到小网兜里送到食堂代蒸,网兜上弄个小竹签,写上班级姓名,网兜按班级串系在一起,蒸好统一领回。
学生自己也会从家里带些吃的,如“炕”好的糟面饼(可以保存好几天)、炒面等,我妈会炒些“三合炒”给我带上,即将面粉炒熟后,加入一点食用油(荤素皆可)和少许白糖一起炒一炒,吃起来除了更香甜外,还更顶饿,也没那么干,一两汤勺下去,都不用喝水。不过每次也带不了多少,吃的时候,面对环坐四周的“饿狼”,只能忍痛分享,所以没几天,那点“小锅饭”就被吃个精光,饿,依然是常态,不变的主题。
冬季天冷,没有棉褥子铺,我就事先量好床铺的尺寸,周末回家自己动手,用稻草打个小草帘子,卷起来带到学校,一个冬季就熬过去了。
每天早上都要出操,夏季5点,冬季5点半,全校住堂生集中到操场,先跑步,然后做广播体操。体育老师每天早上会提前十分钟开响大喇叭,先播放音乐,以古琴曲为多,然后是运动员进行曲,再过一会儿,就是集合,喊口令,开始跑步。
我在班级个头属于中等偏上,细高挑子,总是排在班级队伍的后面。一次,被教体育的陆老师看到,叫我出列,我一愣,这跑的好好的,没犯纪律啊,怎么叫我出列了?陆老师先问我哪个班级、叫啥名字,我如实回答后,老师吩咐道,明天早上开始,你每天提前十几分钟到操场,先跑个三五圈,然后参加集体出操。
啥意思?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敢情陆老师这是看上我是个学体育的苗子,想重点培养我呀。心里有点小兴奋,第二天按照陆老师的布置,早早来到操场,一看跑道上已经有一些学生和老师在跑步了,我赶紧开始跑了起来,陆老师看到我,朝着我点点头,也没说话。我跑了五圈(好像是300米一圈),同学们都到了,然后集体跑,做广播体操,结束,回教室上早自习。
这样跑了没几天,我就发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好像上午饿的时间提前了。以前是课间操后、上午第三节课开始觉得饿,但熬到第四节课结束就吃午饭了。而早上提前跑几圈以后,上午第二节课就觉得饿了,从课间操就开始熬到中午开饭,这时间太长,受不了啊。于是我果断决定,早上只按时出操,不提前跑了。这样顺利躲过陆老师几天时间,忽然有一天被他发现,早操结束后立即喊我留下来,问我最近怎么没有早跑,我低着头也不说话,他见状也觉无奈,于是挥挥手让我离开。我如释重负,以后再也不敢往体育老师那边凑了。
如今回忆起来,脑海里还会想起高音喇叭传来的让人爱恨交加的悠悠琴声,将我们从正在熟睡的被窝里唤醒,一个个匆匆忙忙洗漱完毕,赶到黑咕隆咚的操场上,呵着热气,开始了新的一天。
操场北侧有个大礼堂,名“红专堂”,师生开大会、听报告一般都在红专堂里,印象最深的是对越自卫还击战结束后,学校邀请参加自卫还击战的一位学长女兵到学校作报告,女兵讲的绘声绘色,学生们听的如临其境,时而悲愤、时而激越、时而赞叹,听到我军大获全胜时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校园南侧是校办预制厂,生产水泥桁条和水泥篮球架等,生产场地紧挨着一大片菜地,每年春天油菜花开时节,我们就夹着讲义,顺着菜地的小排水沟溜进去,一边享受四溢的花香,一边认真背诵着讲义的内容。
顺着校园大门的南北中心路进去不远,就是老师们的办公室,办公室也是用古城砖砌成的,中心路将一排办公室从中间裁开,路的上面又以一层小楼将办公室连接,看上去整体还是一排,这架在路上的一大间小楼应该是学校唯一的楼房了,我们都把这座小楼叫“小木楼”,因为小楼的楼板是很厚的纯木做的,楼板下承重的横梁也是很粗的纯木,楼梯更不用说,纯木的。所以每次上下楼或者在楼上走动,整个房间都是那种“咚咚咚”的声音,有点像闷闷的鼓声。小木楼给我留下的记忆比较深,因为那是学校的电视室,偶尔,我们可以到上面去看电视。更重要的是,我们升到高二时要分文理科,我报的是文科班,但全年级念文科的只有十几人,学校就将我们就集中到高二(3)班,没有单独成班,上理化课时,我们文科班就出来到小木楼上史地课。课间,手里拿着历史地理课本,或倚窗而立,或在窗前来回踱步,怎么样?有没有那种凝神沉思心怀天下的古代书生的穿越感?如果换成漂亮的女生呢?可惜,当时头脑不够用,如此唯美的画面竟然视而不见,“美商”严重不足啊。
涟城多水,城内有东、西大澳,西大澳是“五岛公园”,东大澳则和校园西北角一片池塘相通,所以校园很有点水乡的味道。池塘中有个小岛,岛上有几间瓦房,后来被作为校史陈列室。池塘北侧有个较大的土堆,我们称为“后小山”,后小山环境幽静,我们经常过去溜达,或者坐在小山坡上看书背讲义,或者站在山顶北望围墙外开阔的连片蔬菜地和远处的民居,寻找些许指点江山的感觉。直到现在,同学聚会时,大多会提及这块山水美景。
校园南边不远,就是废黄河,课余或者周末,有时间我们就会去废黄河边上,一边背书,一边游玩。记得有一次夏日,我一个人拿着讲义在废黄河边复习,天气闷热,心不在焉,便无聊地看着河面,看着看着,觉得偶尔能看见河中央的河底,我就想,这河不深啊。于是我准备冒险下河去探探,脱了外套,摸索着向河中间走,开始河水有齐胸深,水流也不急,缓缓的,但我还是有点紧张,因为我是个旱鸭子,不会水啊。我慢慢向前趟着,快到河中央时,河水真的越来越浅,最浅的地方仅仅齐膝,我很惊奇于我的这个发现。于是继续往对岸趟,不一会儿就到了对岸,瞬间感觉自己征服了废黄河一般。然后继续趟着返回,在快要回到岸边时,发现一处水颜色有点深,我就往跟前趟了几步,忽然脚下一空,感觉前面深不可测,吓得我赶紧收脚回头绕开那处深绿。上岸后想了想有点后怕,要是不小心滑下去,估计第二天就成新闻了。
几十年后,因为从事地方志工作,方才明白,废黄河大堤原来还有那么一段沧海桑田的变化、波澜壮阔的历史。
涟中位于涟水县城东南角古城墙脚下,涟水古城原为土城,明天启年间始筑砖城,后因洪水、地震和战乱,城墙基本被毁。在1950年代,尚余的部分城墙残垣相继被拆除,涟中近水楼台,好多校舍都是城砖所砌。那时候,人们对古代遗存保护意识不够,何况又是看上去毫无价值的断壁残垣。现在想来,如果老城墙不拆,稍加修缮保护,城墙边上的涟中,该多有年代感啊。更为可惜的是,涟中的城砖所砌的老校舍也在学校改扩建中拆毁殆尽,如果那些老校舍能留一部分,那么几十年后的今天,涟中的历史感是不是也更为厚重些?
经过大规模改扩建后,涟中的校园已经很难找到当年的记忆了,后来我们在同学聚会时曾到校园里寻访一番,旧建筑只有后小岛上的几间砖瓦房被保留着,作为校史陈列室用房。但说实话,修葺保护不够,室内潮湿度很大,校史资料的保管现状令人心疼。北边的后小山还在,但在边上高大的宿舍楼映衬下,真正成了一个不修边幅的小土堆,再也找不到当年那种登高远眺俯瞰八方的感觉了。
更让校友们耿耿于怀的是,2011年,好端端的涟中居然要搬迁了,从县城东南角的废黄河岸边搬迁到扩展后的县城西北角的盐河岸边,据说是为了拉动那里的房地产,培育新的经济增长点。而老校区,则给了一个新成立的外国语中学。
窃以为,校园承载着一个学校的悠久历史和文脉,涟中创建初期,因为战乱等原因,居无定所,固定的校园是一种奢侈,所谓国破难安,就连北大清华都颠沛流离去了西南,何况一所小城县中。但新中国成立后,涟中在县城东南的古淮(即废黄河)岸边安家,地理位置、周边环境等都非常适合,后面的蔬菜大队也有很多空地可供扩建征用,经过几十年沉淀,涟中的校园已经深深扎根在历届校友的心中,校友每每回访聚会,都有一种回家的归属感。但就这样一所县中,居然为了让另一个地方的房子好卖,就给搬过去了,校友们心中的家园就此被生生割裂,真有点太过草率和蛮横。如果真心为了涟水的教育,新址那边可以直接新成立一所学校,新学校只要加强管理,配备好师资质量,同样可以成为好学校,同样可以拉动周边的房地产市场啊。
后来,好多涟中校友聚会时,依然会以老校区(外国语学校)作为聚会和回访地点,而外国语学校的领导也很通情达理,贴心打出欢迎某某届某某班涟中老校友回母校访问,为老校友提供诸多方便。望着屏幕上的字样,看看大门前新的校名,身处面目全非的老校区,校友们常常是喟叹唏嘘惋惜百感交集,难以言表。
好吧,对自己无力改变的事情不必过多感慨,还是回忆当年的校园生活吧。
在涟中的校园生活中,最值得感激、感恩的,也最值得大书特书的,当然是我们的老师。
作为重点中学,在师资配备上肯定要优先考虑,老师大多是从各个中学选拔过来的优秀老师,除涟水籍本土老师外,那时候还有不少下放或者因各种原因调来的江南籍老师,他们当中不少都是涟水教育的中坚力量,和本籍老师相映成辉,共同将涟水的教育事业推向新的高峰。教过我的老师中,本籍老师王洪明是黄埔军校生,后被打成右派,1978年刚平反重新走上讲台,其古文诗词功底深厚,记得给我们讲古文,成语典故出处等等信手拈来,小故事一个接着一个,一堂课下来,看看课文,一共就讲了两三行一小段,但知识量很大,我们特别喜欢听。次年,王洪明老师即被调到淮阴教育学院,给老师们上课去了。教过我的曾金沙(数学)、刘翌(物理)、史克(化学)、马俊华(英语)等老师都是南方过来的客籍老师,有的老师讲话不是十分好懂,但我们喜欢听,而且为了能听懂,反而更集中注意力,生怕听错了。说实话,像我这种资质一般、贪玩、学习不刻苦的学生,能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中杀出重围考进一所中专校,和老师们的教育方式有很大关系,为啥?因为他们的课,当堂就能听进脑子,不用复习,简单的题目肯定能答出来。
2018年涟中九十华诞时,学校嘱我写一篇短文以志纪念,我以《多少芳华在涟中》为题完成作业,结尾时我写道:
“关于涟中的记忆太多了,所以也会有很多的感触。涟中的校友中,有很多父子校友、祖孙校友,也有父子老师,或许还有祖孙老师。一代又一代人,将自己芳华初放的岁月留在了涟中,在这里孜孜苦读,开启人生的新航程。一代又一代人,将自己的全部芳华留在了涟中,春蚕吐丝,蜡炬成灰,将三尺讲台垒成一座座不朽的丰碑!如果说,太多的涟中记忆中最重最重的,无疑、必须、肯定、一定是留给老师的。几十年间,每次同学小聚,畅叙友情时,都要谈及老师们,同学中的高手,还会把每个老师授课时的语言、肢体、神态模仿的惟妙惟肖。这份看似玩笑的表演中,充满了浓浓的师生情谊,温暖的回忆与永远的敬重。
涟中的芳华是立体的,永续的。这个承载着多少师生梦想起航的港湾,历经九十载岁月沉淀,越发年轻而充满活力,芳华依旧。”
作者简介
徐和平,1963年11月生,江苏涟水人,1983年毕业于江苏淮阴供销学校计划统计专业,历任统计员、编辑、《涟水县志(1978-2008)》总纂、《淮安市志》编审,多次被省、市地方志办聘为志书评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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