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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风景

大家都说我扶贫的地方穷山恶水。喀斯特地貌，地表存不住水，因为缺水，山上的灌木和其他植被长不高，远远一看，山都是秃的，干巴巴，没什么看头。

刚进村的时候，和镇上领导坐一辆车，我不断观看车窗外的风景，还时不时用手机拍照。大家闲聊，我拿着手机把刚拍的照片给他们看，说：“你看，这里风景不错哦。”他们一脸无奈，讪讪地说：“东凌这个穷窝里哪有什么风景，山无水不灵，都是穷山。同样是山，和桂林差太远了，人家吃山，坐着就可拿钱，咱们这里石头多，开石头都没人要，嫌远。”给我的感觉，大概的景象是这样的：

山峰山峰，阻碍通行。

缺水少田，群众贫穷。

我却很喜欢这里的山水，平时很少拿这里的风光和其他地方对比，我对自己说：“既来之， 则安之，常觅之，乐道之。”日常工作生活中我会带着猎奇的心态探究，周末不能回南宁，就相约几个伙伴去爬山，站在高处看云烟下面的树木、村落，在山顶寻找奇石、山羊或人居的痕迹，寻找山洞，入洞探险，坐在田间写生，下河摸螺，别有情趣。和着山风看云、看山、看树、看村庄，便是另一番景象，也不是像他们所说的“穷山恶水”。这片土地蕴含着另一种美，不好用清秀、雄浑、苍翠、峻拔之类的词语简单描述，感觉比较复杂。我把这种感觉画下来的时候，它更多沾染了我个人的心境或精准扶贫的时代味道。我来到这里，找到了自己要的风景。我的感受是这样的：

山中远来客，至此得清凉。

不闻金钟声，山静流云长。

住在村里，大家都不太喜欢下雨。一下雨，山路因为山石滑坡就堵了，电也停了，手机信号也没有了，整个村陷入与世隔绝的境地。这个时候要是镇上通知开会，大伙儿就会急得团团转，找不到人。住在朴圩村的干部骑摩托车进来，挨个儿到家找，又是找车，又是找材料，挤挤攘攘乱作一团。路上，人骑着摩托车在云雾里穿梭，“嗖”，整个摩托车带人钻进一团棉花团里，棉花团流动着，一下子就合了口，人和摩托车都不见了，只能听见“突突”的摩托车发动机声和一串“马上就到了， 马上……好， 好”的喊电话声，一路远去。

我虽然也像他们一样着急，但我从一开始就很喜欢这里的云。第一次看见它，我紧张得有些失态。那时我刚开始下乡工作，在镇上住。一天，雷雨大作，我挂念阳台上晾晒的衣物，穿着裤衩就跑出来，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云烟大作，厚厚的，浓浓的，一下吞没整个乡村，参差杂乱的树也若隐若现，变得层次分明，豆腐块儿似的房屋，瞬息成了仙境中的琼楼玉宇。远处的山峰朗润起来了，仿佛被造物主注入了灵魂，有了灵性，威严神秘，或站，或坐，或奔跑，或匍匐，或似观音打坐冥想，或似天王作势打人，或似少女回首莞尔， 或似壮年埋头负重，或似老虎扑来，或似驼队远去……心动跟不上眼动，眼动跟不上云动。厚厚的云层像一层层薄纱搅绕在一起，像千军万马驰骋奔腾，它随着晨风飞速流转，一会儿西，一会儿东，一会儿南，一会儿北，像是西方童话里从女巫高楼上跑出来的新娘，穿着雪白的婚纱四处嬉笑奔跑，把纱裙挥洒出不同的形状。不，不是一个新娘，更像是一个新娘们的舞会。

我没工夫收拾阳台上的衣物了，像一个癫狂的醉汉，跑进屋里，拿出笔墨和画本，泼墨挥毫，想在纸上记录下这一刻，记录下它迷人的身段，记录下一闪即逝的海市蜃楼。颤抖的手把墨四洒，飞溅到了纸上、地上和我身上。当我在手忙脚乱的时候，音乐加急，舞步节奏加快，突然一阵风过，所有新娘都退了场，山峰依然是笨头笨脑的山峰，杂树依然是散兵游勇的杂树，房屋依然是中规中矩的房屋。我从梦中惊醒，觉得凉风飕飕，才意识到自己依然只穿了一条裤衩，在晨风中瑟瑟发抖。赶忙跑回去，真不敢相信这里的云是那么的美，看到画纸上的痕迹，我才觉得那不是梦。在画本上题写四句：

早上窗外看去，青山躲进云里。

云向天边流动，美得不能自已。

有了第一次，后面就有了更多的期待。

我盼望着下雨，一下雨云朵就会在山间升起；我 盼望早晨，早晨的云显得勃勃有生机；我盼望风起，风能够将天上的云吹过山峰，吹到这里。

村里的工作其实挺繁杂，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天天悬着心，总怕有什么疏漏，我也因此常常很难安眠。所以我最喜欢夜里下雨，听着雨声，很是平静，想想第二天一睁开眼，满山烟云缭绕，就什么繁杂的事都不想了，内心便安静了，闭着眼睛，畅想着自由自在，就进入了梦乡。

周末在村里，如果赶上有云，那真是太好了，我会骑着摩托车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去追着它跑。站在山头的隘口，云就在脚下，看它淹没下面的村庄，慢慢向这里顺着坡道爬上来，忽然一种“一览众山小”的豪迈感和俯览众生的情怀油然而生。

我注视着它慢慢升腾，瞬间聚散，随着风力爬过 一个又一个山头。面对此情此景，我手中的笔在纸上 游走，心中忽然有所顿悟，仿佛贴近了某种大道，喜悦由心而发，瞬间传达到身体各处，顿感说不出的舒畅，毛孔都变得通透。

埋头在乡村精准扶贫具体的工作中，事情的繁杂琐碎和焦躁的情绪会冲昏人的头脑，遇到的各种阻挠和问题很多，我因此也常会情绪爆发，感到迷茫。全国上下精准脱贫工作热火朝天地开展，气势不减，眼前这漫天的云海，我在其中，算是什么？我的意义，又是什么？

在这场风起云涌的大潮中，我只是其中一滴水吧！生在蓬勃发展的大时代，遇到精准扶贫的大好时机，有机会升腾为云烟，在这壮丽的大好山河间奔腾、欢跃，放飞自我，升华自己，多么大的荣耀啊！多么好的历 练啊！大势所向， 凝心聚力， 我捧着一颗跟党走的真心， 以扎根做事的实意在这片贫瘠的山村发挥自己的作用，大山粗糙的石头可以磕破碰伤我的头皮，那又怎么样？我在其中学到像云一样不屈不挠、盘旋上升的智慧，心中有梦，行动有为，不负青春，不负时代。

风景起于人心，根植于生活，每当我画一幅山水，当地的干部群众都会问：“这是我们这里的风景吗？平时不觉得，还挺入画的。”我说，我讲的是我在这里的故事和我的生活状态。

“指标”狗

入村第一感受是讨厌狗，特别是黄狗。

在乡下，最多的是狗。人还未进家门，首先迎来的是一声声狗叫， 接着是一片狗叫声。我削了一根棍子，经常带在身边，为的就是防狗。一到晚上，村里就成了狗的天下，成群结队的狗窜来窜去，像是游荡的野鬼。刚驻村的那晚，我一出门，就被四五条大狗围住，龇着牙低吼，眼睛紧盯着我，尾巴下垂。可恨手中没有东西可以依仗，我心里犯着嘀咕，能否赤手空拳干掉它们。后来，被闻讯而来的村民解了围。

为了工作，我试着讨好它们。白天里，它们尾巴一翘，踱着步子，趾高气扬，如同一方霸主。经常到人家里走来走去，钻到饭桌底下，蹭蹭客人的腿，讨一点吃剩下的骨头。到了晚上，眼睛绿了，摇摆的尾巴耷拉下来，一副准备咬人的气势。有一次我半夜出来撒尿，又一次惊起阵阵狗叫，一个黑影窜过来，我与它对视，原来是徐姐家的那条黑狗，以前给它顺毛顺得多了，我低吼一声：“回去。”它才松了爪子，摇起尾巴，走了。

虽然它们不怎么咬我，我也时常跟它们逗逗乐，但在心底怎么也谈不上喜欢它们。也许因为一入村就被围攻的缘故，在梦里狗居然也成了我斗争的对象，时常梦到被狗围攻，它们扑过来咬我的喉咙，被我用力地扭断脖子，梦就醒了。

一年之后，狗却成了我的好朋友。我入村，它们成群结队地摇着尾巴迎接我；进山入户，它们一路陪伴，在山路上跑来跑去，撒尿占地盘；进了农户家，它们也亲热地迎出来，我们聊天的时候，它们就卧在脚下，蜷缩成一个大毛球，呼呼睡着了。

当地干部有句话：干部接不接地气，受不受群众欢迎，重要考核指标就是看狗，狗不会骗人。我暗自庆幸，暗自窃喜，后来喜欢上了这群狗，特别是其中的一只白狗和一只黄狗。和狗的关系，成为我驻村工作的一个旁证，有诗为证：

村里家家养狗，常在门口蹲守。

起初朝我吠叫，熟了蹭腿舔手。

离开村庄的时候，最舍不得的是一群孩子，还有 一群狗。村里最凶的两只贼狗（曾经夜半时候把一只小黄狗毛皮撕下巴掌大小一块）见到我都低调不少，安静许多。走在村里，我很少避讳狗了，常常直面迎 过去和它们打招呼，它们也围绕着我，摇着尾巴，很高兴的样子。这个时候，我才觉得狗是天真的，只要不是它们的敌人，就是朋友，对朋友，很是友好。回 到家里，睡梦中常常会梦见那群狗，窜来窜去，蓝天白日下当街“秀恩爱”；为了争女朋友，当街开仗，咬得皮开肉绽，痛得嗷嗷乱叫；懒懒地蜷睡在门首，耳朵紧贴地面，睡梦中监听一丝一毫的动静；深夜，不知谁先嚎一声，立马群起助势，大有“一支穿云箭， 千军万马来相见”的势头。

它们是村子的一部分，是我驻村生活的一部分， 化作芬芳，留在记忆最深处。

“敲门”猪

东凌镇产黑猪，一种喂猪菜和粮食的家养土猪，在百色市远近闻名。德保县两次在广西电视台《第一 书记》栏目重点推介，因其肉质鲜美，备受关注，成为德保县的一个养殖产业的名牌。

我进到村里工作，第一个关注的就是这种黑猪。村里几乎家家养猪，走访了解后才知道，这种黑猪很难养，很多家庭早已放弃传统喂养的黑猪，改养饲料喂养的白猪了。

虽然口碑不错，但在村里要找到真正传统喂养的黑猪不容易。李常远一家坚持用土法养殖，多的时候大小二十来头猪。白天成捆地从田里打好猪菜，主要是 红薯藤、野菜和猪草之类的， 用粉碎机粉碎， 配上南瓜、玉米、红薯和淀粉之类的，晚上搞上一大锅用水煮熟，盖上盖子捂在锅里。第二天清晨，几个圈里的猪“嗷 嗷”发出各种声调直叫，比要奶娃娃的哭声还要惨烈。这时主家把锅里的猪食搅拌均匀，不能太烫，也不能太冷，一盆一盆地盛出来，把盆放在猪槽上面的圈墙上，一手把盆，一手拿棍，往槽里一倒，几头猪风一样围过来，挤在一起吞食，这时候需要用棍子敲它们的脑袋， 把它们撵开，以便继续往槽里倒食。几头猪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嗯哼嗯哼”地尖叫。食槽倒满了食物，它们一头扎进去，一片吞食声。

我很喜欢看在昏暗的灯光下煮菜的情景，灶膛里噼里啪啦地烧着柴火，大锅里冒出的蒸气使小屋烟雾缭绕，如果再加上逆光中一个曼妙的身姿在来回忙活，是不是很有画面感？

这算是乡间小趣了。像李常远这种养猪方式，除了屯里一些留守老人，很少再有人这样做了。大家说 太辛苦，这样的养殖方式一两头还好，多了就照顾不 来，而且猪长得慢。养白猪，配饲料，半年可以出栏；养黑猪，至少一年，两者价格并没有太过明显的差别， 所以在家一般这样养的猪，都是年猪。老人在家辛苦 喂一年， 年底儿孙回家团圆，不管长多大，忙活着杀了，自己吃着开心，还可以熏制很多腊肉、腊肠，过一个 好年。

住在村里，在农家吃猪肉或腊肉，感觉很是不同。我买些拿回家里，家人反应很明显，我妈说，怎么吃了村里带回来的猪肉，再去吃市场上买来的，就味同嚼蜡了。由此可见其品质。

过年的时候，我和村里合作社的成员们商量，是否可以找几头村里的家养黑猪到学校去卖，给学校教 师提供好的年货。另外，跳出当地市场怪圈，把好品质的东西卖上价，由此引导村里农户多养黑猪，形成多脉黑猪品牌，顺便可以蹚一蹚南宁的市场。他们一 呼而应，跑遍村屯去预定黑猪。在学校的大力支持下， 如期在校园内设摊销售，把黑猪、山羊、土鸡这些精准扶贫产品送到家门口，受到学校教师的欢迎。以至于后来每到节假日，校园里很多同事都会问我：“这 次能不能搞些村里的扶贫农产品进来啊？”

黑猪成为村里农户脱贫增收的敲门砖。留在村里的 留守人员，除了做些农活，一般可以养两头猪，养群 鸡， 家庭收入就稳超最低贫困线， 成为脱贫的一个保证。后来，我组织村里党员干部和养殖专业户、贫困户代表去百色红谷公司以及周边有经验的养猪场、电商、超市去考察，既学经验，又找平台和优质市场。为了配合宣传，我画了很多关于黑猪题材的画，引起南宁一些大饭店的注意，以家庭养殖黑猪实现增收的这条线算是基本打通。

对黑猪， 我充满特殊情怀， 它不仅是我画画的题材，而且是我一大段时间和村里干部、农户工作的重心，更寄托了我和群众脱贫致富的梦想，是我们在脱贫攻坚中走出去的第一步。

任满回来以后，每当吃猪肉的时候，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比我们多脉村的黑猪肉差多了。”

“鸡书记”

在农村工作，遇到问题就画画鸡，有困难的时候就蹲下身来看看鸡，想想如何画鸡，省去很多烦恼，给自己增添了不少乐趣。

说起画鸡，是有故事的。刚开始入村，我对村里的花花草草、鸟兽家禽出于画画的本能都格外关注，特别是满山遍野跑的大公鸡。进村入户，做完正事，他们聊天，我就蹲在地上观察鸡，结果一回头，户主就把鸡宰了，炖了给我吃。我大惊，很是惋惜，忙解释爱鸡并不喜欢吃鸡，并送上鸡钱。回到住处便画了一只鸡，慰藉心里对鸡兄弟的歉意。后来，每次入户进家我都要提前说明，但还是会有炖好的鸡端上来。反过来一想，一进户就提醒人家不要杀鸡，说不定就成了特别提醒。时间久了， 群众知道我有观察鸡的习惯，对我画的鸡也大加赞赏，不知从谁开始，就流传出“鸡书记”的称呼。

我一闲下来就蹲着看鸡，追着它们拍照，对生活中的鸡，我观察得很仔细。它们的生活习惯、一举一动、神态表情我都会看得出神，默记于心。我画鸡，不仅因为上述渊源，还有诸多原因。比如说在镇上大家知道我会画画， 先是惊奇， 后来就想索画， 我说这样可不行，就有人问我：“尚书记，听说你画 人物很漂亮，怎么到东凌镇这么久不见你画美女呢？老是画鸡。”我笑而不答，晚上，觉得一个人寂寞了， 跟老婆孩子通通电话， 往往不过瘾， 于是喝上几口啤酒，挥手画出来一只雄鸡，题诗道：

东凌丈夫南宁妻，工作之余多画鸡。

人人争夸好颜色，多少情话对空许。

有时候家人生病， 自己很着急，在深夜徘徊，画完鸡也不能消除这种情思，闷闷地睡去，半夜又醒来，叹口气，写道：

昨夜酒醉梦画鸡，鸡去纸破暗悲戚。

日日辗转山崖路，夜深人静念儿妻。

在遇到一些问题感到无力时，也会拿鸡来说事。和别人闹了别扭，画了一幅斗鸡图，题跋：

你啊看不惯我，我也瞧不起你。

眼红的人儿一见面，鸡毛撕一地。

事实上，鸡不仅好看，而且很好吃，后来发动群众多养鸡，我帮他们找出路销售，增加点家庭收入。朋友圈里，我这样打广告：

鸡鸡复鸡鸡，回家炖着吃。

若问啥滋味，嘘嘘嘘嘘嘘……

于是我成了推销土鸡的第一书记，还拉了几次鸡 送到南宁销售，一下子抢购一空，成了最坑鸡的“鸡 书记”。

我觉得，“ 鸡书 记” 只是大家对我的昵称，我这个第一书记也算是和土鸡结下了不解之缘。一次不经意的俯首观察，鸡便成了我寄托情思的手段和笔下的题材，之后还成了我与群众的牵连互动和创产增收的举措。从此，“鸡书记”这个名称对于我就有了特别的意义。

（摘自《驻村画记》，尚新周著，广西人民出版社， 2020 年出版）

文/图：尚新周

广西百色市德保县东凌镇多脉村驻村第一书记，

广西艺术学院教师，青年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