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杂草一般疯长的童年记忆里,牢牢镌刻着一长串古代爱国者的名字——关龙逄(páng)、比干、伍子胥、孙膑、田单、魏无忌、廉颇、蔺相如、李牧、燕太子丹、荆轲、鲁仲连、田横……其中印迹最深的当属屈原。
和他的名字一样抹不掉的,是端午节飘香的粽子,是劈波斩浪的龙舟,还有“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悠长喟叹。长大后,赴湘感受屈原那延宕千年的执着与沉重,成为我常悬心头的一个夙愿。
2007年夏天,我在湖南地质同行毛奇云的陪同下,终于来到了魂牵梦萦的洞庭湖南岸。踏过一段崎岖蜿蜒的乡村道路,穿过丛丛野草交织的荒坡土丘,循着不够精确的地图和黄昏般模糊的路标,几经辗转,我们找到了屈子墓。
这里既没有想象中如织的游人,也看不到湍流不息的汨罗江,甚至硕大的陵园见不到一个管理人员,赫然在目的是修葺一新的大理石长廊,长廊环抱中的屈原墓,还有墓前昂首问天的屈原雕像。
已经足够了,因为墓地周边的大理石长廊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娟秀的小楷——我最为关注的屈原生平。迫不及待地,我进入了“小楷园林”中隽永、跌宕、悲壮的屈原故事。
二
屈原,又名屈平,诞生在楚国一个荣光四射的贵族之家。与《诗经》齐名的《楚辞》开篇就说:“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他生于香溪河畔的秭(zǐ)归,和后来的汉代美女王昭君是同乡。
成年之后,屈原挥别穷乡僻壤的秭归,步入繁华绝代的国都——郢都。美须、大口、隆准、日角的他,佩长剑,戴高冠,身挂鲜花香草,丰神秀逸地走来美人见了他,也是眼波流转,不拒反迎,迎也罢了,然而还笑,笑也罢了,而且笑得不怀好意。就这样,他衣袂飘飘、细眼含笑地走进了郢都女人的心窝里、香闺中。
楚国当政的是楚威王,太子则是日后的楚怀王熊槐。凭借着高贵出身和满腹经纶,屈原成为太子熊槐的侍读。
楚宫深深,但掩不住屈原飞扬的诗情。很快,他推出了成名作《橘颂》: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
诗中那深深扎根于南国的橘树,似乎预示了屈原矢志爱国、百折不挠的一生。据说,风华绝代的美女、后来成为楚怀王宠妃的郑袖一度以能吟唱《橘颂》为荣。
在这个名叫兰台的地方,屈原侍读长达五年。之前,性格暴躁的未来国王不知赶走了多少侍读,唯独屈原能侍读到底。在灿烂的阳光与金黄的清风中,两个年轻人互相吸引,结伴郊游,从君臣、师生,到朋友、手足。从此,屈原的命运与未来帝王连在了一起。
公元前328年,即楚怀王亲政的第五年,商鞅被车裂的第十年,屈原就任左徒(相当于副宰相),成为国王和令尹(宰相)两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高官。据《史记》记载,屈原“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恰逢楚秦交恶,此前占据上风的楚国不仅败了,而且败得很惨。战后,楚怀王和屈原不得不坐下来探究失败的因由。在一片嘈杂中,屈原坚定地认为,秦国得胜,主因是商鞅变法“变世袭爵位为按军功授予爵位”,显著提升了军队战斗力;楚国失利,无非是因为贵族们紧抱着既得利益不放,国家未能“不拘一格用人才”。在战争状态下,王室必须强化集权。得到楚怀王首肯后,屈原开始了楚国继吴起之后的又一次变革,也就是所谓的“美政”。在他青春的季节里,浩荡着向上、向前、永不停步的人生,连黑夜都阳光明媚,连寒冬也百花争艳。似乎,路上春色正好,天上太阳正红。
三
韩愈曾在《原毁》中断言:“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屈原的分外受宠,引燃了令尹子椒、大臣靳尚、上官大夫乃至怀王宠妃郑袖的妒火。
第一个跳出来的是上官大夫。就在屈原殚精竭虑地起草“宪令”之际,见到草稿的上官大夫试图篡改其中的内容,被屈原严词拒绝。于是,上官大夫将矛头对准了屈原。此前对屈原心有芥蒂的子椒、靳尚、郑袖也群起而攻之。
按说,考验改革者的时候到了。但屈原是个诗人,是个讲究温良恭谨让的好人,是个不会也不屑于玩弄权术的人,他既不具备改革家商鞅的说一不二,也不具备政治家商鞅的残忍与暴力。尤为纠结的是,他背后的怀王不是励精图治、刚毅决断的秦孝公。
接下来,贵族不停地告状,屈原不停地解释,怀王不停地窝火。戏剧性的场面延续了一年,最终,怀王选择妥协,美政无奈搁浅,屈原被降为三闾大夫,贬到汉水以北的夷陵(今湖北宜昌)掌管宗社祭祀。
蒙蒙烟雨无声无息地编织着暮春的江南,细雨织成的朵朵小漩涡密密地开在墨青色的汉水上,写满悲戚。被外放的屈原,最为牵挂的是无限亲切的郢都,最为痛心的是优柔寡断的怀王,最为悲戚的是学生的背叛,最为担心的是日渐腐朽的祖国。
于是,忧愤、牢骚,犹如急风暴雨,倾入了长达三百七十多句的《离骚》,屈原第一次以忧国忧民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
在社会和人类心灵的发展历程中,真正具有价值的东西,往往不是某一个制度宣布成立的那个早晨,不是某一个人物拿出惊人创举的那一瞬间,而是一件事物和一个人在萌生的过程中,身处两难境地时所遭受的煎熬。
正如丘明失明而作《左传》,司马迁阉割而写《史记》,一部前无古人的长诗在见疏的屈原手上诞生。大江北岸的诗人,时而低首徘徊,时而仰天长啸,最终将刀剑般犀利的诗句抛向莺歌燕舞的郢都。尽管不满、冤屈、牢骚,但他没有退缩,没有迂回,没有妥协,因为他是理想高悬的屈原,因为他还有尚未抛洒的一腔热血,因为他深爱着自己的祖国。即便“路漫漫其修远兮”,仍然“吾将上下而求索”。
公元前314年,秦国不仅对楚国抛去的媚眼不予理睬,反而做好了大举进攻楚国的准备。山雨欲来,怀王又想到了昔日的老师、朋友和手足。
屈原被紧急召回,任务是出使齐国。因为,在当时的战国七雄中,最强者莫过秦楚齐,齐楚一旦联手,秦国将一筹莫展。而且,楚国朝臣多是亲秦派,只有屈原是联齐派的中坚。
又是一年春好处,雨水把莽莽大地译成了青色的语言。挟裹着盈面的春风,沐浴着惬意的春雨,屈原一路东去,进入沃野千里的齐国。他以贵族典雅的气质,哲人缜密的思维,诗人优美的言辞,深深折服了见多识广的齐宣王,两国顺利地签订了邦交书。在齐国,他驷马高车,锦衣玉食,登泰山,临渤海,游圣地,受到的礼遇不亚于国君。
公元前311年,楚军主动出击,将秦军围困在今河南郑州和山西曲沃一带。齐宣王如约派出精锐之师协同作战,秦军大败。依照战局发展下去,此前丢失的商於之地将顺利夺回,楚国将大面积恢复楚惠王时代的辽阔版图。于是,怀王逢人便说:“三闾大夫胜过千军万马呀!”
远在齐鲁大地的屈原也和齐宣王喝起了庆功酒。
可惜,他们过于乐观了。就在齐楚弹冠相庆的日子里,谋略大师鬼谷子的学生、“连横”战略的策划者、秦国负责外交的客卿张仪大摇大摆地来到楚国。
也许为了煞一煞秦国的气焰,楚怀王破例接待了张仪。他不仅请张仪赴宴,而且还唤来巫师唱歌、美女跳舞。时至今日,我们仍能想象到楚怀王“小人得志”般的冷眼、傻笑与傲气。
酒过三巡,张仪用唯恐别人听到的声音对楚怀王说:“大王,齐国的军事援助是有限的,打一仗可以,但他们能帮助楚国收复失地吗?”稍加停顿,他又说,“外臣在齐国有内线,消息绝对可靠。”
刚才还志得意满的楚怀王满脸涨红、坐立不安了。张仪又说:“外臣这次来楚国,带来了秦王的美意:六百里商於之地,全部归还楚国。”
“什么条件?”问话急切。
“条件很简单,就是齐楚断绝邦交。”
第二天,深信天上掉下馅饼的楚怀王当众宣布:“商於之地重新纳入楚国版图,那块土地上的百姓终于可以回到祖国怀抱了!”为了向秦国表示忠心,楚怀王派出嘴巴最脏的辩士宋遗飞驰齐国,将齐宣王当众一顿臭骂,齐楚顺利断交。
按照张仪的承诺,楚国使臣来到秦国索要六百里商於之地。张仪先是以重伤为由三个月不见客,等到终于见到了张仪,只见一瘸一拐的张仪用拐杖指着地图说:“秦国言出必行,我们将从这里到那里的六里地划归楚国。”
楚使大惊:“不是说好六百里的吗?”
张仪眼皮一翻:“我何曾说过六百里,你们怀王听错了吧?!”
勃然大怒的楚怀王下令从函谷关到武关一线全面攻秦,此前的邦友齐国乐得作壁上观。两次战役,不仅商於之地未能夺回,还丢掉了汉中、八万将士和七十多位高级将领的生命。更为倒霉的是,弱小的韩、魏也趁机侵入了楚国南部。
楚怀王连肠子都悔青了。面对刚刚回国的屈原,楚怀王无颜以对。但硬着头皮,他还是请求屈原再使齐国。
二话没说,屈原又上路了。大家都在怀疑,屈原的外交努力能成功吗?他面对的可是刚刚被楚国辱骂的齐宣王啊。一方面,屈原的忠义深深感动了齐宣王;另一方面,齐宣王善于洞察战国大势。结果,屈原马到成功,齐楚二度结盟。
在反复的淬火中,失去的是杂质,获得的是坚韧。
四
张仪也没闲着,他对秦惠文王进言说:“为了阻止楚怀王因愤怒而再度联齐,把汉中的一半退还楚国吧。”
秦国的条件传进楚宫,楚怀王答复:“宁可不要汉中,也要张仪的人头!”
“既然楚王要臣的人头,那臣就自己送去吧?”张仪对秦惠文王建议道。
“当然可以!”秦惠文王与张仪会心地大笑起来。
于是,张仪自告奋勇再次来到楚国,扛着那颗朝不保夕的人头。普天下最厚颜无耻的人和最愚蠢透顶的人再度相逢。
当这颗人头真的自己来到眼前并冲着怀王微笑,楚怀王又犹豫了:为什么这颗人头会自己送上门来呢?他横竖想不通。既然暂时想不通,那就先把张仪收监吧。
其实,张仪是有备而来。他此行带来了两件东西:一是出其不意的谋略,二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就在去见楚怀王的同时,张仪派随从给靳尚送上巨额贿赂,让靳尚跑到楚怀王面前进谏说:“杀了张仪,秦国必然发倾国之兵来攻,张仪杀不得!”
被暂时释放的张仪一出监舍,就通过靳尚见到了郑袖,和颜悦色地对郑袖说:“外臣死不足惜,因为外臣的头长得太难看了,但秦惠王偏偏看中了它,愿意拿上庸换它。夫人应该知道上庸吧,那里山清水秀,美女遍地,一个个天姿国色……”一席话,说得半老徐娘郑袖如坐针毡,脸都黄了。
她脚不沾地地跑到章华台,向怀王恳求、撒娇、哭闹。犹豫不决的楚怀王终于发话:“放走张仪,结交秦国。”
张仪刚走,屈原就从齐国赶了回来。三言两语,屈原就将天下大势讲得一清二楚。楚怀王于是后悔了:“张仪阴毒,派兵追杀!”
边境线上,哪里还有张仪的影子。
按说,不应该过分责怪怀王,因为人总是要犯错误的,否则正确之路人满为患。问题是,人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同一个地方因为同一个人跌跤啊。回到官邸,屈原长叹,低首,泪如雨下。
时隔不久,秦国果然退还了汉中的一半土地。于是,楚怀王又乐了,亲秦派又得势了。趁热打铁,秦惠文王提出恢复与楚王室的联姻。须知,从怀王继位开始,秦楚已经中断联姻二十年,眼下强秦主动献媚要求联姻,楚怀王怎能不心花怒放。因此,无论屈原怎样劝谏,楚怀王一直不为所动。接下来,就是二至三年的蜜月。秦楚你来我往,如胶似漆。
忽然有一天,受到秦国暗中煽动的魏、赵、韩等小国,突然联手发动了对楚国的闪电攻击,接连吃掉了不少楚国城池。
楚怀王惶惶不可终日,亲秦派受到重挫,屈原又有了东山再起的可能。
选举前允诺要下雨的人,如果后来被指责招致旱灾,他是不会脸红的。于是,面对不利的形势,楚国的小人们分头行动了:郑袖负责在楚怀王床边大吹枕头风,暗示屈原曾经引诱她;已经身为令尹的子兰,认为屈原是他挤掉太子横的障碍,因而千方百计阻挠屈原进宫面君;靳尚则在大臣和贵族中散布谣言,说屈原和将军们过从甚密。
楚怀王被流言彻底淹没。公元前308年,人到中年的屈原再度被放逐汉北,职责是掌管云梦猎区的林木鸟兽,地位尚且不如《西游记》中的弼马温。
那片蛮荒而美丽的土地,为他满目盛开着荆棘中的花朵。繁花飞扬的暮春,桃花一树一树连绵如雨,落满了寂寞的前路。
五
屈原被放逐汉北的九年,也是楚国噩梦连连的九年。公元前303年,齐、韩、魏以楚国朝三暮四、破坏合纵为由,发起了对楚国的联合攻击。直到太子横被送到齐国当了人质,联军方退。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楚怀王偶然间良心发现,将屈原召回了郢都。不过,职务再也不是左徒,而是有职无权的三闾大夫。
过了两年,“姻亲”秦国借口楚王子斗杀了秦大夫,发动了惨烈的垂沙(今河南泌阳)血战,楚国名将唐昧命丧沙场,秦强楚弱的格局正式形成。随后,秦昭襄王(宣太后之子)收起大棒,邀请楚怀王在秦国武关会晤,商讨如何归还部分夺来的城池。显然,这不是张仪的伎俩,因为张仪在秦惠文王死后跑到了魏国,一年多就病死了。
这是一个连孩子都能认清的赤裸裸的“阳谋”。屈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再规劝楚怀王放弃会晤的打算。据记载,智力超过三岁儿童的楚怀王也明确表示不去赴约。
然而,令尹子兰跳了出来,他问父亲:“奈何绝秦欢?!”靳尚、子椒也随声附和。
于是怀王又犹豫了:“儿子也劝寡人前往,想必不会害寡人吧?!”犹豫再三,楚怀王还是如期赴约,并像屈原担心的那样,被作为“肉票”押送咸阳。秦国提出,把楚国的巫郡和黔中让给秦国,怀王就可以送回。但怀王宁死不允。后来,怀王成功逃到了魏国境内,但弱势的魏国不敢接纳他,他再次被秦兵抓回,最终客死异乡。
噩耗传来,屈原长时间沉溺在失去怀王的悲痛中不能自拔。他是愚忠吗?历史无法回答。人们只知道他在为怀王从前的轻信而悲,为自己未能阻止怀王赴秦而哀,为怀王临终的节义而哭。说穿了,是在为自己多灾多难的祖国而哀恸。
此时,昔日的太子横已成为楚顷襄王,而出主意将父亲送给秦国的子兰仍盘踞在令尹的高位上。更可气的是,新近登基的楚顷襄王也继承了父亲的低智商,继续沿袭已经碰得头破血流的亲秦政策。为此,屈原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不满、异议。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屈原那高大的身影,在阴暗的楚国宫廷显得分外孤独。新王开始厌倦他,过去的同盟者也势利地疏远了他,子兰、郑袖、靳尚、上官又对他一再诋毁,年过五十的屈原在公元前287年被第三次流放。这一次的地点是南楚洞庭,此时的他已满头银发。
屈原三次被逐,验证了一条严酷的自然法则:“黑与白交,黑能污白,白不能掩黑;香与臭混,臭能胜香,香不能抵臭。”也告诉我们一条残酷的人生真理:“小人虽然难防,但绝对不能不防。”请记住西方作家伏契克在《绞刑架下的报告》中的最后一句话:“人们啊,你要警惕!”
六
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屡遭贬谪的屈原不远走高飞呢?土地争夺的战国同时也是人才争夺的战国啊。苏秦、张仪、商鞅、李斯不是都在异国他乡取得了辉煌的成功吗?但屈原不能,他是属于楚国的,他对楚国的爱已经融入了皮肤、毛发、血液与骨髓,他的才华与生命只能属于自己出生、呼吸、成长的祖国。于是,形单影只、步履蹒跚的屈原继续在沅、湘二水之间辗转流离,直到走完自己生命的最后十年。
为什么君主的呵斥,小人的谗言,流放的凄苦,风雨的侵蚀会集中到一人身上?为什么幽兰变成萧艾,美人总是难见,君王总是不悟?为什么“举世皆醉唯我独醒,举世皆浊唯我独清”?为什么人世间、自然界有那么多自己看不清、悟不透的问题?他慨叹命运不济,他难解人生狐疑,他自感人类短视,他责怪老天不公,他一连发出了一百七十多个《天问》,连珠炮似的射向无语的天空,成为看似虚无缥缈、实则无人企及的历史绝响。
一个超越时代的思想家连同一部涉及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思想巨著横空出世。一如冰岛的《埃达》、希伯来人的《约伯记》、印度人的《梨俱吠陀》、希腊人的《神谱》。
此后,他只有寄托于神灵,寄托于鬼魂,寄托于人神相恋,提炼出抒情诗般美丽而柔婉的《九歌》。南楚的祭神民歌,在屈原的手上得以永生。
面对斧子的劈砍,檀香木回报的依然是芬芳。尽管身处荒野,但他始终关注着郢都。可惜,他盼来的,是接连不断的坏消息。到了公元前278年,听说秦将白起攻入了郢都,楚怀王及其历代楚王的坟墓被掘开,耗时200年方才建成的章华台化为焦土,他万念俱灰,椎心泣血,含泪写下了字字血、声声泪的《哀郢》。
山河破碎,故国不再。屈原恍恍惚惚来到奔腾咆哮的汨罗江边,这个高洁的君子、受谗的直臣决心以身殉国、以身殉道、以身殉志:“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在这里,白发苍苍的诗人留下了谢世之作《怀沙》。
旧历五月五日,这位六十二岁的老人怀抱石头,纵身一跃,投入了万顷波涛,将自己的血液还给了汨(mì)罗江这条楚国的血脉,将自己定格成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悲剧英雄,他那风中的白衣从此飘荡在浩渺的江面上,吟唱千年。他在汨罗江走向不朽,汨罗江因他走向辉煌。
从此,他成为一个让世代民众铭记的先祖,一个让历代文人吟诵的巨擘,一个值得仰望的文化高度,一个中华民族精神篇章中醒目的标题。扬雄以屈原比孔子,李白说屈原死了便“无堪与言”,苏轼称自己终身“企慕而不能及万一者”只有屈原,闻一多评价屈原是“中国历史上唯一有充分条件称为人民诗人的人”,《中国文学史》评价屈原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之所以在中国历史上享有如此高的地位,很大一个原因在于他的言行代表了这个民族曾经抵达的最高标准,他的爱国主义情操是中国人的文化品行中最坚硬的一部分。在这个意义上,屈原的存在通过历代君主、文人的传播与继承,在塑造中国人的民族性格的进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成为永世难忘的传世经典和思想资源。
有人说,他的死是为才所困,为情所惑,那实在是看低了他。他的远见与胸怀是其同僚们无法企及的,只是他崇文而不尚武,有宏志而少谋略,缺乏振臂一呼而应者如云的号召力,没有揭竿于阡陌之中的胆魄,他只有把无限的希望寄托在君王身上,在寄托落空后又只能仰天长叹。
他的投江,无疑是投向黑暗、腐朽、昏聩的君主和污垢官场的一枚人体炸弹,是惊世骇俗的一声轰鸣,是振聋发聩的一声霹雳。他以自戕的方式,为祖国的陨落画上了一个预兆性的句号,所荡起的涟漪波及了此后两千年风云激荡的蹉跎岁月。
有人说,死是生燃到最后的、最亮的纪念。他死得如此清净决绝,如此撼天泣地,如此壮美绮丽,如凤凰涅槃于火红的太阳,如白帆隐没在苍茫的大海,如明星陨落在遥远的天际,似一场梦幻,如一段神话,更像一个玄而又玄的传奇,直到把这次死亡升华成一个永恒的节日——端午节。
历史的伤口,流出,
第一滴血的这一天,
人类最早开放的花朵,
凋谢了。
——摘自现代诗人李瑛的诗
读毕石刻,已是傍晚,残阳跌落,晚霞似血。
走出墓园,我胸中那颗被反复搅动的心依然无法平静。随行者也是一脸的凝重,丝毫看不出畅游景点的满足。
蓦然回首,我突发奇想:如果现在是月明风清的夜晚,也许会有一个远古的身影从墓园中闪出,佩长剑,戴高冠,身挂鲜花香草,丰神秀逸地向我们走来,风骨铮铮、衣袂飘飘、细眼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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